第三章 从大队里回来后,整个下午,村子里都鸦雀无声。我从来没感觉到我们村子里 这么荒凉。大人们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我嚷着饿了、饿了,嚷了好几遍,奶奶才 听到。刚才,她的耳朵哪里去了?她随便拿了点儿吃的往我手里一塞了事。我觉得 自己被抛弃了一般,伤心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没想到奶奶也哭了。奶奶 说,怎么办?怎么办呢?刚才开会的时候,她让我和爷爷先走,她去得晚,我不知 道她在哪里。等我和爷爷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 道干什么好。 那几天,广播里一直在响着那种音乐。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在响。一天深夜, 我忽然被它惊醒,我眨了眨眼,奇怪地发现我的眼睛已经好了。我惊喜地叫了起来, 说,我的眼睛不痛了,我的眼睛不痛了!爷爷和奶奶好像是刚吵过架,他们都不说 话。我注意到,爷爷几乎没穿裤子,而奶奶把裤腰抓得紧紧的。见我的眼睛好了, 爷爷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惊喜,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趁我没注意,迅速把短裤穿 上。说实话,我知道爷爷要干什么。大人总以为我们小孩子不懂,其实我们什么都 懂。我也怪爷爷不像话。在这种音乐里,居然还有心思做那种事情,岂不是连畜生 都不如吗?这一点,连我都知道。如果让寅茂知道了,不又要让他站桌子角吗?这 几天,寅茂在这方面抓得很紧,别说人,就是家禽、畜生,也不能做这种事。他号 召大家把家里的公鸡和母鸡分开。如果有公狗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母狗的屁股, 寅茂一定要出动劳力把公狗的后腿打断。他说,打断了它后腿,它就不能像人那样 站起来了。 为了让村子里悲痛的气氛跟广播里一致,寅茂号召大家痛哭。大声地哭。想怎 么哭就怎么哭。他说,他不希望我们队里是死气沉沉的。熊村虽然在大会上出了来 喜那件事,让队长根生受了批评,可这几天,他们表现很好,有的人居然可以一直 哭到天亮。鉴于我们村里人不善于哭的特点,寅茂要大家经常用辣椒擦擦眼睛。如 果是晚上,不妨关起门来互相用力揍几下,那样,自然就会哭出来。眼睛好了,我 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到处奔跑。可我发现,在村子里我根本跑不快。我的脚好像被什 么粘住了,一跑快就不协调。我注意到,村子里只有二贵在暗暗高兴。去年,他儿 子小柒偷生产队里的水泵被抓起来了。本来不会被抓,主要是小柒把水泵偷去后不 知到哪里去卖,因为谁也不敢要,小柒只好又把水泵扛了回来,准备放到仓库里去, 正在这时,被人发现了。小柒因为破坏了生产,被抓去坐牢了。我从二贵门口经过, 听他在跟他老婆银花说,肯定要天下大赦,我们家小柒马上要放出来了。 听说小妹的病也快好了。不知辛芹医生躲到了哪里,还没有回来。那天晚上, 小妹忽然又发高烧,眼睛往上翻,手脚在扯筋。她娘哭了起来。远庆慌了神,忙打 来井水,用毛巾敷在小妹额角上,忙了大半夜,终于把小妹的高烧退下去了。 这一天,寅茂的哨子又响了,要大家到大树脚下开会。我们队里,一般是在村 前的大树脚下开会的。树上也有一只广播。广播响了之后,寅茂竟然要大家站起来, 向着大树默哀三分钟。他说,我们村里的人哭得还远远不够,听说其他村子里的人, 有的哭哑了嗓子,有的哭瞎了眼睛,还有的人一口气过不去,倒在了地上。这些人 都会受到表扬。过几天,上面要开大会,要选人到县里去参加演讲团。寅茂说,演 讲是一方面,主要是要会哭,谁会哭谁就会得奖,这是集体的荣誉,寅茂说,他就 不相信我们队里的人比其他人差,主要是,还没有发挥积极主动性,为此,他想在 树下先举行一场演讲和大哭比赛。 正在这时,我看到远庆的女儿小妹走了过来。她眼睛直直的,好像谁也不认识。 远庆叫了她一声,她没反应。又叫了她一声,她就朝远庆吐了一口痰,然后咬着手 指头莫名其妙地直直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