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是一个迷人而又自由的夏天。因为我准备九月份到妈妈所在的学校读书,妈 妈就没再送我去幼儿园。每天我和妈妈一道去学校,妈妈去给学生上课,我就在教 导处写妈妈留的作业,然后就可以在校园尽情地玩耍。 那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就像只绿蝴蝶飘落在我身边。她眯着大眼睛看着我:小 姐姐,我想和你玩儿。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因为她的裙子太漂亮了,是那种少 见的绿色泡泡纱,裙子的下摆镶嵌着白色尼龙花边儿,风一吹就像蝴蝶的翅膀,飘 舞着。面对她的美丽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时我还不懂嫉妒这个词。 我想了想说:和我玩儿那要看你勇敢不勇敢。勇敢?她嘻嘻笑了:男孩儿才勇 敢呢。我一边看她的裙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勇敢就不能玩儿我的游戏。她急 了:小姐姐,你教我吧,我要学勇敢。我有几分得意。这时路上跑来一辆马车,我 飞奔过去,一下子蹿到马车的后车沿儿上。我趴在上面,任马车带着我在长长的胡 同里跑向另一端。小女孩儿快活地跟在后面高喊着:小姐姐真棒! 我敏捷得像猴子似的蹦下来,问追上来的小女孩儿:想学吗?她用崇拜的目光 望着我点点头。那一天我教会了她趴车沿儿的游戏。她个子小,蹿上去很吃力,但 还是非常开心。这个游戏也有不开心的时候,碰上心眼不好的赶车老板儿,把鞭子 向后一甩,我们就得马上蹦下来,不然让鞭子梢儿扫到会钻心的痛。碰到这种情形, 我们俩就唱着歌谣骂赶车老板儿:赶车老板儿不大点儿,吃麻花儿,油屁眼儿。 从那天起,学校门前的路上常有两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跑来跑去。 小女孩儿的妈妈是学校附近医院的医生,妈妈叫她上官大夫。她是上海人,白 得像一尊白瓷瓶,举止端庄高雅,说一口绵软的上海普通话。我曾形容她,像电影 里的女特务那么漂亮。那时的电影里的女英雄都没有女特务漂亮。 小女孩儿住在上海姥姥家,这次是回来看妈妈。 她很喜欢我,因为我常常带她玩儿她没玩儿过的游戏。比如:趁收发室的老师 不在,偷偷把电铃按响,搞得老师们都从教室探出头来,有的学生干脆趁机跑出来, 乱成一锅粥。我俩便躲得远远的偷笑;或是把水房的水拧开,任水哗哗地流满地, 急得看门老头儿哇哇乱叫……他们坚信是那几个常来学校的坏小子干的,于是抓来 他们审问,他们宁死不屈,就找来家长,我俩看着他们被家长拎回家,一路打骂。 我很解恨,因为他们曾把球故意砸在我身上。 我是在有三个哥哥的家庭中长大,多半是哥哥带我和男孩儿玩儿,不会跳皮筋 儿、抓嘎拉哈、跳格子等女孩子的游戏,很顽皮。但这种顽皮从不在妈妈面前显露, 妈妈近四十岁时生下我,就想塑造一个才貌双全的淑女。她给我立下许多规矩:笑 不露齿,走路不左顾右盼,喝水不出响儿等等等等。我生性好动,于是很压抑,只 要离开妈妈的视线就疯了似的玩儿。 因为爱淘气,就不喜欢穿裙子,裙子跑起来不方便。但从看了小女孩儿的绿裙 子,就跟妈妈嚷着要裙子。妈妈说人家是从上海买的,等爸爸到上海出差再给你买。 妈妈很高兴,她的女儿终于知道美了。 那天午后的大雨把天空洗得瓦蓝瓦蓝的让人心醉。小女孩儿穿着那件可爱的绿 裙子飘来,我已几天没见她了,问她干什么去了?她有几分忧伤地告诉我,她要回 上海了。她拿出几块大白兔奶糖送我,然后问我:小姐姐你会想我吗?我差点儿哭, 第一次感受到离别的忧伤。我们默默地嚼着糖,没有感觉出甜味儿。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幽幽地问她。 叫苏苏。 我摇摇头:酥酥,不好听。我叫你绿蝴蝶吧。 她说:好的,我叫你红蜻蜓。那天我穿了件红衣服。这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们 忘记了忧伤,高兴起来。 这时一辆又宽又大的马车奔跑过来,我俩不约而同地跑向它。这辆车比别的车 高大,我们蹿了几次才趴上,绿蝴蝶的小脸儿都憋红了。那天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有 了爬上去的欲望,我俩奋力爬到上面,站在车上又喊又蹦:绿蝴蝶!红蜻蜓!红蜻 蜓!绿蝴蝶……终于把老板儿弄烦了,他把鞭子向空中一扬,鞭子呼哨着飞来。我 大喊一声:跳!就在车的一侧跳下,径直跑向学校。记得我回头看了一眼,绿蝴蝶 也在我跳下的地方向下跳去,风吹起她的绿裙子,她像展翅的绿精灵飘落得那么优 美。 我跑回教导处,再也没有等来绿蝴蝶,我想她一定回上海了。 晚上妈妈和爸爸的表情很奇怪,妈妈好像还哭过。她用极少的温存抱着我:孩 子,别再玩儿趴车沿儿游戏了。从那天起我失去了自由,妈妈不再让我出校门,那 些日子我很想绿蝴蝶,想和她在一起快活的时光。 后来我和妈妈在路上常遇到上官大夫,她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问:你是和苏苏 玩的小女孩吗?你真好看。我很想问她绿蝴蝶还来吗?可是妈妈莫名其妙地把我拽 走,并嘱咐我说:你一个人碰到她时就跑,她是疯子,会把你抓走。我很悚然,那 么美的女人怎么疯了? 转眼我就亭亭玉立成了大姑娘,经常挽着风韵犹存的妈妈走在街上,看上去很 美。 一个晚风习习的夜晚,我和妈妈漫步街头,迎面走来一位银发飘飘气质不凡的 老妇人。我与她似曾相识,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突然一亮:你是和苏苏玩的女孩 吗?你真好看。妈妈愣住了,她轻轻唤了声:上官大夫。她不理会妈妈,仍然重复 那句话:你是和苏苏玩的女孩吗?你真好看。这些话我听来那么遥远,又那么熟悉。 妈妈脸色煞白,急忙拽我走开,她的脚步快得我几乎跟不上。走了一段妈妈气喘吁 吁地停下,我回头望去,老妇人仍站在那里,微笑着向我招手。 妈妈我想起来了,她不是绿蝴蝶的妈妈吗?我眼前又飘起那女孩儿的绿裙子。 妈妈脸色很难看,我忙找地方让她坐下。妈妈深情地望了我许久,跟我讲述了十几 年前的事情。 还记得那个雨后的下午,你和上官大夫的女儿趴车沿儿,赶车老板儿用鞭子赶 你们,你跳下跑了,那女孩儿往下跳时裙子挂在车上,她被卷在车下轧死了,她被 拖出几十米,血肉模糊…… 妈妈!我不敢再听下去。妈妈,她回上海了,你们弄错了!我拒绝这个事实。 妈妈吃惊地看我,她怕我经受不住刺激忙安慰我:孩子,你那时太小,你保护 不了她,是我们当父母的责任。你不必再自责,你也是孩子。 不!那不是她!我思维很混乱。 那天夜里我坐在楼外不肯回去,妈妈默默坐在一边,不再打扰我。我曾经多么 羡慕她,能在上海那童话般的世界里,穿着绿裙子飘来飘去;我也曾经幻想着和她 偶然相遇在故乡的街头…… 我又该怎样感谢那些知情人的善良,他们让我度过了快乐而糊涂的童年。几十 年过去,除了妈妈,没有谁提起过这件悲惨的事情,可从那年起,每到清明我都在 心中默默地想她,我不想祭奠她,因为她还在我心中飞舞着,美丽的绿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