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光打来电话说星期天要请几个同学聚一聚。 小光是我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几乎没有谁和我来往过。因为他妈妈和我妈妈 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且和我妈妈十分要好,所以有时不免就能见上一面。他是我 们学校出了名的调皮鬼,个子小小的,圆圆的娃娃脸上一对深深的酒窝,生动而滑 稽,笑眯眯的小眼睛一眨一个坏主意。说心里话真是看在小光妈妈的面子上我才答 应去的,我很担心他是不是在搞恶作剧。前些时他突然失踪了一个多月,急得他妈 妈到我家哭得死去活来,我们都发动起来到处找,结果在我们要去报社登寻人启事 的时候他嬉皮笑脸地回来了,还带回五万元钱。说是给他妈挣养老钱去了,他妈一 再追问他才坦白,那钱是他进了一批劳动保护服装,跟朋友跑了趟俄罗斯挣的。于 是他受了厂里的警告处分。 这孩子什么时候能让他妈省点心呢?我妈妈忧心忡忡。 我到饭店时大家都来齐了。已经十几年不见面,有的同学我已几乎叫不出名字。 但大家都认得我,因为我是老师家的孩子。席间我们大多都是回忆小光在学校如何 调皮捣蛋的事情。不知谁无意间提起小光写反动标语的事件,大家一时很尴尬。 那在当时是件很可怕的政治事件。小光鬼使神差地在男厕所的墙上写了:×× ×大王八。他被学校的军管会抓了起来,人家审问他为什么写这些。他说:同学写 我大王八你们怎么不管?军管会的人被问得哭笑不得,就找来他妈妈,他妈妈当即 就给他一大耳光:你们把他枪毙了吧!他死了,我就省心了……军管会的人还是比 较善良,他们没有把小光交给公安机关,只是把他弄到班级批斗,全校老师都参加 了。全班同学踊跃发言,揭发他平时怎么干坏事,连同学们之间开的玩笑都揭发出 来了,小光站在前面,抿着嘴儿,酒窝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几个老师差点笑出声儿 来。 大家都参与了批判,不免有些内疚。 小光却笑了,他神秘地指着我问大家:你们记得老师让她发言时她说的什么吗? 大家哑然了,我也很心虚,因为我早已忘记了当时我说的什么,那个年代的大 人们都很愚昧,何况孩子们呢。我强撑着问:我,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说,老师我要尿尿!然后就跑了。小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家哄堂大笑,都想起来了,确有其事。 我羞红了脸,拼命追打着小光,一时间我们仿佛回到了从前。 还有脸说我呢。我继续揭发他:有一次新来的政治老师罚他站讲台,当时他穿 了双很大的棉乌拉鞋,大概是他哥的。老师一转身鞋就上了黑板,教室乱作一团。 老师气得就让他光脚站在水泥台上,寒冬腊月的东北,水泥台冰冷刺骨。开始小光 还和同学挤眉弄眼,不一会儿就冰得直哆嗦,最后就尿裤子了。裤子湿了,政治老 师就让同学去请家长,我举手告诉老师他妈是三班老师。政治老师脸腾地红了,她 慌忙找来小光妈,一直小声道歉,小光妈又疼又气,很无奈。 小光更来了情绪:情况基本属实,那你记得我当时换上了谁的花棉裤吗?你的 呀,咱俩还穿过一条裤子呢!我终于又被占了便宜,和小光斗嘴你永远是输家。 那一天我们真快乐,小光又把我们带回到了稀里糊涂的童年。 散伙儿的时候,小光执意要送我。我们从小到大还第一次这么安静地走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忧伤。我逗他:不像你呀,玩儿深沉哪? 他突然站住了问我:那次批斗会你为什么不发言说要尿尿? 我说:我忘了,也许当时真的是要尿吧。 他突然扳住我双肩眼睛盯着我说:你知道,我当时多么感激你吗?从那时起, 我发誓一定长个大个子,然后娶你。唉,长了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过你。 我扑哧笑了:你长个大个子我就肯嫁给你吗? 他没有笑,一直到我家楼下他没再说话。 没想到一个月后妈妈带回了噩耗,小光肝癌晚期,已经不行了,明天是他的婚 礼,他请我去参加。原来他家人怕他一个人走得寂寞,就给他找了个死去的姑娘结 婚,叫阴婚。本来该是人死去后才办的婚礼,但小光执意要活着举行一次婚礼。 当我抱着鲜花来到小光的病房时,多么希望这是他的恶作剧,我甘心情愿上当 受骗,甘心情愿让他当傻瓜取笑。可是眼前这一切却真实得那么残忍,小光躺在病 床上,消瘦得已经看不出他的模样,只有脸上那对酒窝依然生动有趣。病房布置得 喜气洋洋,女孩儿的大照片放在他的床头,上面挂着写有新娘字样的鲜花。双方的 家人都围在床边。我不知怎样走到他面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调皮地笑了:你该祝我新婚快乐。 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悲伤,泪还是夺眶而出。 别哭,你哭的时候真砢碜。他没有逗笑我,反而使我哭得更不可收拾。 他把拿在手中的鲜花递给我:帮我带上。我颤抖着把花别在他胸前,默默看着 他渐渐散淡的目光,轻轻地亲吻了他。他在我耳边吃力地说:我有点儿怕…… 病房里响起了神圣的《婚礼进行曲》,还有那再也压抑不住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