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屯子里没有电影院,演电影只能在露天地儿。 不过那天的电影很特殊,因为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露天电影,没有露天电影前 的那个批斗会,人们也许至今都不会知道她的名字。 在屯子里,不管大人小孩,都管她叫老李婆子,因为她的丈夫姓李。那时候的 农村就是这样,女人一旦出嫁,就成了人家的婆子,自己的名和姓也就随之消失了。 老张婆子、老李婆子、老王婆子……听起来就像农家草房上的炊烟一样,有着淡淡 的泥草的香气,又有一种暖暖的让人亲切的感觉。 可是,女人一旦被直呼了姓名,往往是在一种十分严肃的场合。比如那些年的 批判会,游街时被批被游的女人,往往被直呼其名或把名字写在胸前的牌子上,如 “坏分子马××”、“破鞋王××”等,此时就不能再称老张婆子、老李婆子了, 因为这么一称呼,会呼啦啦出来一帮媳妇婆子的,容易混淆了阶级阵线。 是一个夏末的夜晚,那晚的电影让屯子里的大人小孩们期待了许久。在农村, 想看一场电影真是不容易,县里来的放映队在各个村屯轮流放映,差不多要几个月 才能轮上一次,特别是老李婆子所在的榆树屯,似乎比别的屯演的少之又少。人们 盼了好久,好不容易轮到了,可不是下雨就是停电,演不了。就有人编了一套嗑儿, 说:“榆树屯,王八窝,不是下雨就坏汽锅(发电机)。”可见,人们对电影是多 么的渴望啊。 那个夏夜晴空万里,凉爽怡人,电也足得很,家家十五瓦的灯泡也似乎比往日 亮得多。好不容易把太阳盼下山了,草草地吃了口饭,一家老老小小,就搬着板凳、 土坯、砖头,早早地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占地方去了。 说是看电影,倒不如说去赶一个什么节日。最快乐的,要数孩子们了,他们早 早地就在自家的土豆地里摘下土豆铃铛,把衣裳兜揣得满满的,在电影开演前的那 段时光里,你打他,他打你,前前后后追逐着,热闹得很。他们的母亲,老张婆子 或老王婆子就高声大气地喊着、骂着这帮小王八羔子们。那些姑娘小伙子们却不这 么张扬,倒是有些羞羞答答的,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往一起凑,往往是电影刚 演到一半,他们就悄悄地溜到学校后院的草垛上去了。只有那些有了一定年龄的人 们,才十分投入地看电影,特别是那些老大爷老大娘们,往往混淆了电影上的好人 和坏人,有的也许根本就看不懂,但他们都快乐地笑着,张着满是豁牙的嘴。 按惯例,电影开演之前,大队支部书记都要利用这个机会在放电影的喇叭上讲 一通。比如,谁家的猪没圈好、跑到生产队里祸害了青苗,谁家的媳妇忽视计划生 育没经批准擅自怀了孩子等等。那天大队支队书记刘海江没讲这些,而是讲了护秋 保收的问题。刘支书说:夏天要过去了,秋天要来了,广大贫下中农汗珠子摔八瓣 种下的粮食就要丰收了,决不允许任何人进行破坏。可是,就是有个别不自觉的人, 以采猪食菜为名,偷青包米,偷广大人民群众的劳动果实。咱屯子的于秀美就是其 中的一个…… 大家一片哗然。 于秀美,谁是于秀美?人们对于这个名字的好奇远远胜过对偷包米者的愤恨。 “于秀美就是老李婆子!”刘支书说。 人们一阵哄笑,没想到老李婆子有这么浪不丢的一个名字。 “下面,就让于秀美作检讨……” 人们难得地静下来。好半天,才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我叫李……我叫于秀 美,我偷了生产队的包米,我不是人啊……” 随后是女人由低到高,直至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让夜更静了,像一种无形 的、尖锐的东西直刺人们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