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雪儿说什么呢?以前如果有机会与她单独相处,我会告诉她一些保护自己的 方法,包括“如果实在忍受不了,就上我家来”这样的话。然而此时此刻,我发现 说那样的话显得有些傻(何况我还不知道曾巩究竟是不是在家呢)。两年多来,说 那种话已经成为我们见面后的定例,突然不能说了,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 这种局面是令人尴尬的。我喝了几口茶说,雪儿,我是顺道过来看看,时间不 早了,我该回去了。 不,你坐一会儿,雪儿说。 她说话的语气让我吃惊,以前她也这样挽留过我,但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今天 却是请求。 哥,我想跟你谈谈曾巩,她接着说。 曾巩?……好,他不在家吗? 你先听我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和姐,当然更没告诉爸爸妈妈。曾巩有间 歇性精神病。 什么?他有精神病? 你不要打断我,哥,我求你不要打断我。(她不再安详了,隐隐约约地激动起 来。)我跟他恋爱的时候,就知道他有间歇性精神病。但他的精神病不是与生俱来 的,而是他父母横死之后,神经受了刺激……我嫁给他,是为了救他,因为他自从 认识我以后,发病的频率降低了很多。我们婚后的半年之内,他简直就一次也没有 发过。后来,后来他知道我怀孕了,他的病又发了。(这是为什么?我想问,可雪 儿让我不要打断她。)一发就再也停不住。我知道自己没能力从心理上解除他的病 症,就带着他去北京、上海、香港等地求医问药,虽然有一些作用,但……(雪儿 摇了摇头。)是我让他不开健身中心的,我不放心让他到外面去。可现在,我不知 道那样做到底对不对。 我承认,我受到的震悚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并不是因为曾巩的病,而是 这么长时间过去,我们都不知道他得了那个病。不过我也有些疑心,对雪儿说,他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大学早已毕业,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 雪儿接过我的话头:他是在一个阴郁的家庭里长大的你知道吗?他父母挣了很 多钱,可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相爱过,从来就没有幸福过,他父亲常常打他母亲,他 母亲也不甘示弱,于是两个人打得乌烟瘴气,头破血流。每到这时候,他们共同埋 怨的对象就是他,都说要是没有他,他们早就无挂无碍地撒手了。这就是说,他父 母虽然给了他钱,他却没得到过父母的爱。他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个多余人。 雪儿的眼眶里泪光莹莹。 对不起,我说,我跟你姐都不知道他有过这样的不幸。 这不怪你们。雪儿起身端上我的茶杯,深深地饮了一口,退回到她的座位上, 接着说:父母不爱他,可是他爱他们。成人之后,他就希望自己能够让父母看到生 活的亮色。但是,他的努力还没有多大成效,父母就死了。这种感觉,他曾经对我 讲过,说就像一个孩子带着满心的渴望扑进母亲的怀里,扑过去之后,才发现是一 个空,而且永远是一个空,无法填补。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雪儿,曾巩他……爱你吗? 爱,爱得发疯。 那么,他为什么常常下狠手打你? 他每次打我,都是觉得内疚。他时时刻刻认为自己对我爱得还不够,因此内疚。 比如在都江堰那次,当他看到别人为妻子披上了披巾,他就觉得别人对妻子比他对 我好。他在内疚的时候,就是发病的开始。一个病人,表达内疚的方式总是很奇特 的。 我能理解这其中的关系,但我无话可说。 雪儿抽泣起来了。每次打了我,她说,哥你不知道他是多么愧悔!当他清醒后 在我身上看到了一道伤痕,就要在自己身上弄出十道伤痕。他对自己的那股残忍劲 儿,你简直分不清他是清醒的还是依然处在病中。他多次拿刀子挑自己腿上的肉, 还用哑铃砸自己的脚。他把自己弄得不忍目睹了。他事实上已经成跛子了,平时他 很注意,不让别人看出来,可病魔一蹿上来,就会现出原形。如果光是这种自残还 可以忍受的话,他的绝望感就没法忍受了。那真是绝望!有一次,他绝望得三天三 夜没吃饭,没合眼。我在他心里不仅是妻子,还是他的神。他太爱我了,哥,他太 爱我了! 停顿片刻,雪儿接着说,他在我们婚后半年第一次发病,是因为他知道我怀孕 了。我肚里的孩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担心自己不能好好地爱这个孩子,怕 这个孩子像他一样受苦。担心得多了,病又被急出来。后来我千方百计想再怀上孩 子,可是他不愿意,他怕因为孩子的事又让我挨打……事实上他是多么希望有个孩 子……他是多么爱我……他爱我,我也爱他呀,那次我跑到你家躲起来,撒谎说是 我想跟他离婚,其实不是,是他要跟我离婚,他怕伤害我……可是,我怎么能离开 他呀…… 我是来关照雪儿的,却意外地听到了她和曾巩非凡的爱情故事。我说,雪儿, 谢谢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和你姐会跟你一道,帮助曾巩把 病治好。 雪儿站了起来,浑身颤抖,背向着我说:哥,用不着了。他今天把我打得非常 狠(雪儿掀了掀裙子,她的腿上露出大片紫血),我不忍心看到他清醒后痛苦和绝 望的样子,趁他发病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把他……把他……就在三楼,他的健身房 里。哥,你上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