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阳像块巨石打的磨盘,血红,沉重,砸在黑黝黝的远山尖,山尖就起了火, 山石烧起来,烧出了红,黄,蓝,紫,青。比了烧着的山石,云气倒淡了,像七彩 的光。远山就这么烧着。起了风,山和云分了手,不再那么凝魂聚魄,粹精砺神。 山,沉了下来,显了浑厚。云,浮了上去,显了婀娜。 如絮如锦间,村人似乎看到山腰那七零八落的林间影影绰绰走出了黑爷。 一声闷雷,几许凄雨。 雷电里,黑爷斑驳了,片刻,化作了雨丝…… 在键盘上敲了删节号,结束了到这座城市里来的第一部中篇。 连了昨天写的一篇杂文,一篇小品,就是三个东西了。东西们像婴儿,扬了深 蓝色的图标的头,屏幕上爬来爬去。 揉揉困涩的眼,伸伸僵酸的腿,却碰倒了木板搭成的写字台下的音箱。我骂声 狗日的,点了根烟,靠在呀呀作响的木椅上,仍然浸没在小说里。 小说写了个一辈子没娶过女人没挨过女人的护林老人黑爷和他的黑狗的故事。 在那个钱是图腾的年代,黑爷不知外面世界变化,虔心戴着红箍,和黑狗守着大山, 守着林子,守着自己职业理想。一年里,只有过年时,林业站长来看看他,给他带 一年薪水和一些米面。一个黑漆漆的夜,黑爷跟盗伐林木的村人争斗着,落入深渊。 黑狗疯了般把村人扑咬得四散逃命,接着,跳下深渊去救主人。至此,人们再没见 到黑爷,也没见到黑狗,人和狗不知是死是活。村人肆无忌惮糟践大山。黑狗变了 狼,搅得村落鸡犬不宁。村人忏悔自己的罪,给化作雨丝的黑爷祈祷,不再祸害大 山。此后,那变了狼的狗便无影无踪了,可大山却荒秃了,不再养人了。 肚子跟了呀呀的椅子咕咕响。喝几口罐头瓶里的凉水,我又摸了键盘,遵照鲁 迅先辈教诲竭力删去可有可无的字句段,譬如那据说原先是老外的狗日的定状补结 构,没有也完全能弄清领属修饰状态的一句话里能出现好几次的地得后,已是夜半 时分。 肚子越发咕咕。我又喝了几口水。 罐头瓶是个维纳斯造型。浅绿色瓶口瓶底,石膏色瓶身。这样,维纳斯就长了 颗绿色头颅。要是通身石膏色,不管装了什么,一定能卖上好价钱。至少我会买的。 为什么要弄个菜色脑袋呢?看来,设计者一准儿就长了个菜色脑袋。艺术养分短缺。 不该有的残缺。残缺就是世界。也许,残缺是对的,我错了。维纳斯装的荔枝,瓶 体上标了。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图解了。画得不错。写实笔法。很 细腻。只是杨贵妃有点儿过,杨贵妃不该站在城门楼上等,杨贵妃也不该馋涎欲滴。 杨贵妃馋涎欲滴勾得我饥肠辘辘,无法再琢磨维纳斯了。 打开窗下暖气管道上搁着的纸箱子。里边是三包方便面,我明天一天的伙食。 今天,哦,两点了,应该说昨天,昨天擦黑时从小区门口女孩那儿买的。我住到这 儿一周零一天了。一周来,除了抽空写个把小东西,就是写这个中篇了。 女孩的售货车靠在门边。门边还有个修鞋老头。老头在两个摊子间撑了把很大 的碎花阳伞,阳伞同时罩了老头和女孩。女孩可能是哑巴。我买了她一周的方便面, 没见她说过一句话,静静地听你说买什么,静静地给你拿玻璃柜里的东西,静静地 收你钱找你钱,有熟人,也只忽闪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笑,笑从小巧的嘴的角落 挤出,挤在同样小巧的耳朵边就消失了。昨天,哑巴女孩又同情地看了看我,却像 了熟人,也把一个模糊的笑挤在耳朵边。我知道,那双眼睛里除了同情外,还挂了 一串问号:你很穷吗?没钱为什么还住这儿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我的确很穷。 我是住在小区别墅里,却是住在一栋别墅的一间底层。每次进出别墅门,总碰 上院里转悠的那个长着鹰钩鼻子的保安,鹰钩总冲我仰了头挺了鹰钩。鹰钩是小区 保安们的头儿,很敬业,肯定是审视我小城的衣着和蜡黄的脸,尽管八天前办了临 时居住证来时他看过我身份证。每次受鹰钩审视都很尴尬,可我又不得不在白天三 番五次去院里公厕方便,我有前列腺炎。夜里用痰盂,白天是不能用痰盂的,女主 人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光临我的底层。 租我底层这家的男主人是个刚发了财的老板,整天不着家,穿着件我都不穿的 中山装开了八成新的二手宝马抠抠搜搜忙事业。女主人是个文学爱好者,全职太太, 上午捧了莎士比亚全是的地得的剧本读,下午去女友家赌,晚上要不看了正在热播 的琼瑶电视连续剧哭得悲天戚地,要不趴在枕头上写从头到尾由对话组成的小小说。 那种小小说一周里便写了七、八篇,也光临底层请教了我七、八回。 我是看了电线杆上的招租启事,跟女主人电话上谈妥,住到这间地下室的。两 口子管地下室叫底层,我也跟了叫底层。底层大小十几间,我囊中羞涩,租了最小 一间,约十平方米,月租金五十块。我的底层很不错,只有窗下这根粗的和墙角直 立的和一根细的两根暖气管道。女主人电话里说,如果不是郊区是闹市区,这样的 底层至少得一百二十块。跟女主人见面后,她看了小城作协发给我的作家证件,就 把对我的欢喜一丝不拉浮在脸上,要我只象征性给三十块就行了,还叫人给我的底 层装了网线。后来,男主人跟女主人因此吵了一回。 我对小区满意的不仅是十分便宜的房租,女主人领我在小区里逐一参观草坪灌 木雕塑喷泉超市医院以及人工湖夜总会时,我竟在院里一些垃圾箱里发现了我能用 得着的不少东西,诸如维纳斯、木板、木椅、暖壶、痰盂等等。住来头天夜里,我 悄悄出去把它们收罗进了我的底层。进入底层的通道是别墅大门里一个向下的窄楼 梯,向上的那个宽楼梯通往一楼足有八九十平方米的客厅,客厅里有旋转楼梯通往 楼上,有个女主人让我用的小卫生间,还有几个不知里边是什么的门。这些是我拿 定主意收罗那些东西时便仔细看好了的。女主人第二天一早下来看望我时,见我打 了地铺,很响地哇了一声,随即就打电话让小区超市送来个行军床。 女主人叫米拉,长着一张鼻翼密布了浅紫色细碎雀斑的脸。因而我背后管她叫 紫米,就是超市那种能把水也熬紫了的装在紫色包装里的紫米,据说有补血益气降 压功效。当然,我管男主人叫葛朗台,他也正好姓葛。紫米后来跟我说,原打算留 几间自己用外全租出去的,因了我,就一间也不再往外租了,好让我安安静静在我 的空间里潜心创作。紫米说:作家的时间是宝贵的。作家的空间更是宝贵的。很难 想象没有空间的作家能写出什么空间来。人间的恩恩怨怨悲悲戚戚打打闹闹死死活 活都装在空间里。紫米说:我们不缺钱。家里事儿我管,外头事儿他管。他老不回 家。我只是寂寞,寂寞得好像住月亮上看嫦娥跳舞吴刚砍树。上边下边都住了人, 便觉得如同一口大锅热热闹闹熬粥,好玩儿。紫米说,她本想都租给民工,她正考 虑写篇民工打工生活的小小说,可除了一身破烂一身汗酸臭一身没文化一点儿也不 知道民工是怎么回事儿。紫米说话跟她的小小说一样,把情节场面细节描写叙述评 论抒情一总装在对话里。 这些事儿,我不想讲给哑巴女孩听。我很忧郁。 当然,我原先也很自信,也很幽默,有着那种能够把女性牢牢粘住的智慧含量 极丰富的男性幽默。我的幽默因长久忧郁也变异成了黑色幽默,没有了性的区分, 当然也没有了阳光,只有自卑,自暴,自弃和对周围一切的冷漠,鄙视,嘲讽。譬 如:这小区和我,我说是皇上和皇上裤头里的御虱子。葛朗台和紫米,我说是耙子 和漏勺。这印了块猩红硕大牛肉的方便面袋子和里边酱色些许的牛肉沫,我说是牛 屎和老鼠屁。 肚子实在太空了。在杨贵妃勾引下,我终于下定决心,拆了一包方便面,不待 泡软,就狼吞虎咽塞进了肚子。吃完,还想吃一包,却极力克制了自己。明天得去 市里找工作,得坐公交,得买有职业信息的晚报,得打电话。一来交了紫米三十块, 买方便面花了二十一块,买烟花了十块,买晚报花了三块,一百块只剩了三十六块, 已经再拿不出多少来买方便面了。一周来,我就靠了方便面,还有紫米家打的开水 维持着生命,写着小说。也吃过一袋涪陵榨菜,那种六毛钱小包装的,是哑巴女孩 看我老买她方便面,第三天头上赠送的,我像碰到了山珍海味,一顿就吃完了,把 袋子也翻过来涮了水喝。缘此,我蜡黄了脸,以致引起鹰钩注意。 洗了碗筷,在网上查了报刊信箱,把两篇小文章发在本市晚报,把小说投往北 京一家很有影响的大刊后,困顿缠身,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