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揣着一百五十块钱到这里来的。五十块买了汽车火车票,找到紫米家时, 只剩了一百。我妻子和我俩人的积蓄,一并走了。 在我们那个小城,我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在一所中学教语文,职业不起眼 儿,可我起眼儿,我是崭露头角的文学新锐,一年里总有几个中短篇发在小城文学 刊物显著位置,在小城作家群里引起轰动。小城刊物主编是位老作家,极看重我。 主编说我的小说沉稳,大气,厚实,凝重,敢于触及社会敏感地带,敢于探究人类 灵魂深处,虽还稚嫩,但极有潜力。可我对自己在文学上的发展从来就不自信。我 知道,我大专底子像沙子,浅薄生活像白萝卜,白萝卜埋在沙子里是无论如何长不 成大树的。主编厚爱我,不是我什么厚实凝重,而是我不像小城作家群里一些家伙 要不叫春聊裸要不先锋梦幻要不红道黑道。我的稿子,跟我人一样,淡漠,冷僻, 有着一种忧郁格调,对他路,合他脾气。他在刊物扉页上印了“读图时代坚持读字” 八个三号黑体字,我小说里写了传统的人文哲理天道,我俩在对现实的审美意识审 美情调审美旨趣上几乎一致。主编说我淡漠里藏着真诚,冷僻里掖着热情,忧郁则 是男人另一种刚劲。我想,主编要不是写了小说,尽可去当评论家,他能见微知著 发掘出当事人也没察觉的优点和长处。 我很传统,不仅稿子传统,工作传统,生活也传统。传统的我,却娶了个奔腾 的老婆。 跟我有头有脸一样,妻子在小城也有头有脸。 妻子很美,是美得腼腆男人乍见不敢看第二眼的那种美。妻子也大专毕业,也 在我那所中学教书,教音乐和美术。妻子衣着极入时,她的服装产地不是上海就是 香港甚至扩展到日本俄罗斯新加坡马来西亚欧美一带。可以这么说,妻子穿什么, 小城姑娘们穿什么。且其间的丑女也不顾了基础跟了穿,穿得一塌糊涂。妻子引领 了小城服装消费,进一步引领了小城服装市场,经常有商场商店商摊老板电话打家 里来,请教妻子款式格调进货渠道零售批发等方面一系列问题,当然,更多是打她 手机上。她总是极认真地解答,一时解答不了就于浩瀚网站上查了来,再极认真地 或发短信或回电话解答。也经常有老板得益于她的信息发财,拿了颇丰厚的报酬屁 颠屁颠给她。妻子知名度和权威性日见提升。后来,发展到她整个儿人像家高速运 转的服饰咨询机构。她自己也越发新潮,每日里要严格按照早午晚来换晨装日装晚 装。家里不得不添了好多衣柜,一排排肩并着肩手拉着手挤满客厅厨房卫生间以外 各个房间。 我问起过她,要不干脆辞职做服装得了。她说,你不懂。 其实我懂。妻子是学美术的,从作画上说,人在画外和人在画中,是两种完全 不同的感受,她要的是后一种感受。同时我还懂,那些老板们为什么不自个儿泡网 而要放个拐弯儿屁找她。男老板们,我敢说至少一半蛇蝎心肠,看上了她人,女老 板们,才是心悦诚服她的知识。自然,其间若有同性恋者另当别论。 如此这般,妻子在小城成了服装的偶像,星辰,图腾,享受着神般供奉。 妻子是个对待生活像对待衣服的主儿,不久,又移情作画,捡起了她的国画专 业。老板们给的咨询费都买了纸墨笔砚,一天价弄得身上色彩斑斓。后来她问学校 食堂管理员要了件炊事员的白大褂儿穿了,从早穿到晚,上街买菜也色彩斑斓了去。 老板们见妻子不再入时,甚至有点儿邋遢,咨询电话便少了,我才落得安静, 有心情夹在她衣柜间写小说。书画相同,我和她在各自创作中找到了一些切合点, 交流切磋后又在切合点上各自升华,一时相得益彰,也自比往日相亲相爱了许多。 我同妻子裂缝的缘起,在审美评价上。我俩的相得益彰维持了没多久。她于我 小说上得益不多,当然,我于她美术创作上也非获益匪浅。这裂缝终于由静静悄悄 积聚到嘎嘎吱吱。 一天,她的一幅画在市报副刊发表了,碰巧,我的一个短篇也发在省里一家文 学月刊上,寄来了样刊。 她的画是株枣树:古旧欲塌的门楼,门楼前一株枝繁叶茂的枣树。枣树后坐了 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老妇边一群小女孩在欢蹦乱跳跳绳儿。绳子边,也就是画面 边,是几只白白胖胖的羊在捡吃地上落枣。 我的小说是个网恋故事:由于工作过分认真得罪上司在报社失意的记者、青年 散文作家彭照,在网上叫了阿Q 找精神寄托,结识了商场老板女助理陈颖。年轻的 阿Q 有点儿经不起人生初次坎坷,抱了玩世不恭态度跟陈颖暧昧相处。陈颖却对阿 Q 痴情一片。两种不同动机的矛盾的接触中,因了陈颖的善良,本性也善良的阿Q 真心爱了陈颖。阿Q 也因了陈颖舅舅是市委宣传部长而改变了自己命运。 我评价她的画:作为背景,古门楼很好。枣树却该是株老枣树,树身子要斜躺 了去,疏枝落叶。疏落间有数颗枣儿即可,不能像现在盈枝探叶全是红嘟嘟的枣儿。 小女孩和羊只能要一样,两样都要,便芜杂了。问她主题是什么,她说生命。我又 说,这枣树肯定得老,门楼老,老人老,枣树也老,才托得出要么羊要么小女孩的 生机。最后我说,把小女孩删了,就是羊了。但要改作小羊羔,小羊羔在吃老枣树 落枣,能有更深喻义。 她认为还是年轻枣树好,年轻枣树能表达生命勃然。红嘟嘟也好,红嘟嘟也能 表达生命勃然。小女孩她倒同意删去,却撇了嘴,说,你以为你电脑上写小说呢? 说删就删了? 她评价我的小说:阿Q 后来当副总编,应该是自己奋斗结果,不该吃老婆软饭, 这样写有损阿Q 形象。 她的画我多不看,我不大懂画,可这回我认为看得对,就坚持自己看法。我的 小说她也基本不读,她看不起我的小说,可这次她认为也看得准,也坚持自己意见。 杂了其他因素,包括我俩没孩子到底是谁生理机构出了问题谁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就吵了起来。我摔了杯子,她扯了自己一条有着红枣般斑点的裙子。 于是,我们面壁,各搞各的,不再去找什么切合点。随之,我们更多争吵,波 及面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低级,一直低级到瓢盆锅碗。内容至此,也就基本无话 可说了。 妻子到底跟了个浙江老板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我俩的积蓄同时也走得无声无 息。虽说穷家富路,她也忒狠了点儿。 我不恨妻子,也不恨浙江老板,事后邻居告诉我时,我默默想了她的作画和她 作的画。 业余时间她后来多半作画。她作画要泡了咖啡,要放了音乐,要把脸捯饬得明 明快快,说是对艺术尊重。她很少用冷色,多用暖色,春夏秋冬四季节,梅兰竹菊 四君子,在她笔下一如那一树红嘟嘟,绚烂,热烈,奔放。她走了,她的作品没走, 依旧挂在墙上,压在玻璃板下,塞在书橱里。她的画就是她说出的话,她有自己情 趣和追求。据小城文化圈儿里人讲,那个浙江老板先前是江浙一带很有名气的画家, 因家里红杏出墙才刺激到小城经商的。作的画也属妻子这种奔放类型的,把托着主 题的东西一味渲染放大到得光忘月地步,最后不要了主题。我不懂画,不知道非主 题东西充斥了画面,算不算喧宾夺主鹊巢鸠占?莫不然也是某种流派,非主题流派? 原生态流派?火热的浙江老板比了我的冷,也许会跟火热的她协调。我和她之间显 然是冰与炭的永恒的不协调。我俩迟早是要分手的。她还年轻,小我四岁,才二十 六。愿他们和和美美吧。 邻居素来敬重我,但看我面对家庭变故竟然无言,把我连个武大郎也不如的诧 异满满挤了一脸。邻居后来跟人说:我老婆衣服都是浙江老板给的。我养不起老婆。 我不是男人。 我知道:妻子衣服都是她自己买的。说我不是男人,是指我没有武大抓捕西门 歹徒的勇气,不是说我养不起老婆,抑或生不出孩子。一般人确实难以理解我当时 的大度和宽容。 自邻居,自认识我俩的人始,关于妻子红杏出墙我不及武大的绯闻不胫而走传 遍小城,连我的学生上课也拿课本挡了脑袋叽叽咕咕。 师道尊严,文人清高,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士可杀之,不可辱之。于是,我 在小城无法再待,便背了电脑和铺盖,拿了从妻子梳妆台抽屉里翻见的一点儿钱, 大笑了告别小城。 虽然大笑了走的,我却自那天起就越发忧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