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院里静静的。底层也静静的。 躺行军床上,百无聊赖,便看窗外。窗户太小,只能看到紫米家对面别墅半截 顶子和半截顶子后一点儿天空。这城市天空只有雨后蓝,平时灰的。顶子也实在没 什么好看,跟紫米家一样,也是个白顶子。小区别墅看外表,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建筑面积大小由顶子区别,最大的红顶子,稍次的蓝顶子,再次的便是这白顶子。 紫米家一带都是白顶子。我极奇怪小区建筑商怎么会想到用清时的官顶子来分开房 子等级。许是无意巧合。 回视底层,一只浅褐色蜘蛛房顶布了张网。网布得匠心独运。于顶面、墙面和 那根直立的细管道上分别拉了根儿丝,组成个等腰三角形,这样,就最大限度占据 了那里空间,若圆形,则所占甚少。三角形里勾了边疏中密的网,于中心到管道那 个角上多勾了几道丝形成条通道,蜘蛛就缩了头伏于那角上。弹个烟头去,其果然 张了细长的腿移动到身边管道后藏起来,那移动却慢条斯理,显然,安全上很自信。 不时,一只肯定是吃了我血的黑胖蚊子挂网上。蜘蛛复出。角上静观。片刻,沿通 道极迅速爬到猎物处,馕然大嚼。 一声猫叫,我又看窗。一只肥肥黄猫随叫声踱了来,玻璃里白顶子和天空就换 了极愣的猫头。晶亮眸子盯了我,胡须间就龇出两只尖牙,尖牙间就发出呜呜声响。 估计这家伙先前来这儿窥视过,没准儿还偷偷进过这间底层,似以房东自居,对我 不期而入甚为不满。 瞬间,猫头又换了两条人腿,皙白细长的少女的腿。我目光由不得沿了那腿向 上蹿,就相继蹿到了白色裙上和裙底白色内裤上,觉了一处黑。我身子瞬间就蓬勃 了,赶紧闭了眼。脑子里先闪出的是非礼勿视古训,后闪出的是妻子离家日子。 大哥,是我。一只猫,我赶猫哩! 玻璃里是哑妹脸。刚才那腿是哑妹腿。哑妹蹲了,把头歪窗台上大声跟我说话, 笑着。 我很感激哑妹。这次病,多亏了哑妹。那天我一下出租车就晕倒了,醒来才知 道,是哑妹叫了紫米,她爷爷,还有鹰钩,把我送进医院的。我在医院人事不省了 三天,哑妹一直护理我。出院后,仍无力站起,在底层躺着,到今天又是三天。紫 米家保姆给我送饭,哑妹抽时照看我。我不好意思问起住院花费,估计也是哑妹和 她爷爷替我付的。问了也没用,我一时也还不上,我想等有了钱再问再还。 小小个中暑竟折腾了六天。营养不够,太虚弱了。 出院那天,坐了葛朗台车。车上,哑妹不经意说,她知道我是饿的。哑妹话音 落下时,坐前排的紫米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脸惊诧。开车的葛朗台扶扶墨镜什么也 没说。我知道他拿屁股蛋子看我。我估摸我连脖子也红了。 当了紫米面,特别是当了葛朗台面,我很尴尬,手足无措。瞬间,我觉得全世 界人都挤了眼睛看我,看宝马车上的龌龊的我,张了嘴巴哈哈大笑。哈哈里,那宝 马便不是宝马了,哈哈成一幢耸入云霄的巨厦。我也不是我了,哈哈成一个矮小逼 仄的鸡窝。妻子养过鸡,砖头瓦块琢磨了一天琢磨出个鸡窝,养的两只鸡只能进去 一只,母鸡进去了,公鸡卧在鸡窝顶上。 我写小说,却作不了诗,梦里作过诗,时间长了,记不得梦境,却记得诗,好 像是个弄周易的白胡子老者预测我前程,就两句:万卷破书装门面,一斗谷糠填肚 皮。醒来默念,觉对仗工整,亦有意境,且是梦来的,便得意地念与妻子,说我有 诗人潜质,可惜教了书,写了狗屁小说。妻子多少知道诗,特别是爱情诗朦胧诗, 什么但丁《新生》,戴望舒《雨巷》。妻子嘴角立刻撇出极严重的不屑,她说我这 不叫诗,叫顺口溜,最多能算个楹联。自那顺口溜或楹联,妻子就看不上我的小说。 斗米不折腰,嗟来拒食之。也许这就是文人一种酸吧,也可以说是自卑,也可 以说是好面子,也可以说是陶公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人格独立。我不想让紫米 两口子知道我拮据,尽管一斗谷糠填肚皮,我装得人模狗样。 我头上所有光环那一刻都从半空掉下来,都乒乒乓乓叮叮当当碎裂了,什么作 家,生活,体验,写作,小城衣着不拘小节,绅士地抹了果酱用早餐,维纳斯们还 要被扔回垃圾箱,呵呵,什么也不是了!一个穷人,一个穷到要饭地步的穷人,一 个觍了脸钻到富人堆里来的穷人! 葛朗台豪华的宝马忽地又小了,小成了逼仄的鸡窝,鸡窝里钻了我。我汗流满 面,却浑身发冷。 保姆开大门,哑妹噔噔走了来,敲我底层门。 我让进哑妹,想了刚才偷窥,遮掩地笑笑,复躺了,没说话。 几天来都这样,我极少说话,哑妹说。 我从哑妹嘴里知道了她曾经的大学梦,她爷爷曾经的市棉纺厂劳动模范,她奶 奶曾经的村铁姑娘队队长,葛朗台的花,紫米的善和挥金如土的赌,小区里几个别 墅主人的发迹史,当然包括葛朗台葛朗台般的吝啬和天才的房地产炒作。 从我极少的话里,哑妹知道了我的家庭离异,我的背井谋生,以及我的一些小 说。 哑妹听我作品里的悲剧和我现实的悲剧时,清澈的眸子上总是挂出几丝忧郁, 总是轻声问,真的呀?为什么要这样呀?不能不这样呀? 她问时,我便觉了窗外天空应该很蓝,蓝得清凌凌,透亮亮,才装得下她那颗 纯洁的心,那颗心里那块美丽的圣地。 哑妹问我好些了吗,给我倒了杯水。杯子还是维纳斯,暖壶哑妹从她售货车上 拿了把新的。杯子哑妹也要给换,我不让。我喜欢了维纳斯,赤身裸体的,像此时 的我,已无须遮羞布。 哑妹拿来份当天的晚报,说报上有篇说雍正的文章很有意思,坐在椅子上正要 给我念时,紫米来了。 紫米后边跟了好几个穿着蓝大褂儿的人,搬了写字台转椅书橱电风扇来,都是 新的。 我赶紧说,小米,你这是干什么?老葛不又要说你吗?小米,老葛,是我当紫 米两口子面的称呼。 紫米说,哼,他算什么玩意儿。我说过,家里事儿我管。 蓝大褂儿们拾掇了我那些破烂走后,紫米说,吴哥,你就安了心这儿养病。有 你吃,有你喝,有你用,有你住。钱是什么?王八蛋!有了王八蛋,人就成了王八 蛋。不是吗?你看看,这院里有几个不是王八蛋?吴哥是我笔名,作家证上就填了 吴哥。 紫米粗口逗乐了哑妹,哑妹说,米拉姐,你积点儿德吧,何苦来得罪人。 紫米也笑了,吩咐哑妹我这儿有事儿喊她,就走了。 哑妹给我读文章。读了几句,我便知是投给晚报的那篇杂文登了,心里便喜。 不是喜文章发表,我这个年龄已没了发表欲,是喜有了稿费可赚,不会挨饿了。 我打断她读,把下文接了朗朗背下去。 哑妹大惊。我大笑。 我笑道,作者是不是叫吴哥呀?呵呵,吴哥就是鄙人,鄙人就是吴哥。 哑妹也笑,粉拳捶在我身上,一个劲儿说我坏,说紫米都知道我叫什么,她倒 不知道。以后,哑妹改口叫我吴哥。 时我手机响了,是发我杂文的晚报编辑打来的。也姓吴,沙哑声音,估计五十 来岁。说我稿子写得不错,文坛存知己,相见只恨晚,约我晚上去家里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