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杜工头那儿做到两个月头上时,我有了些钱。期间,晚报也寄来了两篇小稿 子稿费。区区几十块钱,却让我想了日后生计有着。如今稿费可怜,但只要我勤奋 了,维持简单生活还是可以的,当然,不是一天三包牛屎和老鼠屁。我知道,杜工 头给我的钱再多,我也得离开那儿,我不是老师了,就剩了个作家了,我得坐下来 写东西。 我找哑妹还我住院的钱。哑妹却说,那钱是紫米垫的。紫米不让哑妹告诉我, 说告诉了,就不认她这个妹妹了。紫米跟哑妹处得好。 这天晚上,紫米到我底层,她又写了些小小说请教我。我最近一早就上班,很 晚才回家,紫米见不到我,小小说攒了一大摞。 看得出,紫米刻意打扮了下来的,连雀斑也看不大清了。我觉得,紫米还是挺 耐看的,虽然额头高了些,眼睛细了些,嘴角翘了些,皮肤黑了些,但这些个零部 件组装在一起却显得极和谐,既各安本分,又相互帮忙,便整出一张妩媚的脸来。 紫米也爱笑,笑时,妩媚里便有了灿烂,便显了俏丽,便娇憨可人了。 看了紫米两篇作品。说实话,比先前大有进步,语言畅了,意境深了,也听我 指点了,将对话里不该有的东西搬迁了不少,合了小说之道。当然,除上述优点, 我又给紫米指出部分缺点。紫米缺点太多了,主要还是表现在没有把小说和戏剧写 法分开,如我前说,好多东西装在对话里,好像只有人物对话才能包罗万象,东西 不在对话里就不在世界上了,就不是东西了。不知紫米跟哪儿学的这套数。估计误 人子弟的是莎士比亚。紫米太喜欢莎老先生剧作了,读小说或许也当了莎老先生剧 作读,字字句句间要读出对话来,以至于认为文学艺术的存在形式就是戏剧,就是 戏剧里除了旁白天地人鬼都要从剧中人嘴里说出来的表现方法。有天晚上我去小卫 生间洗澡,洗完出来,琼瑶那部电视剧刚播完,紫米跟保姆正守了电视评论。剧情 我没看不知道,听她们说法大概是一对热恋的少男少女几经风雨历尽坎坷终成眷属。 紫米脸上跟片尾叠了演职人员字幕的主人翁脸上一样洋溢着幸福的笑,却说莎士比 亚要是写,肯定不会这么写,要么让男孩死去,要么让女孩死去,反正得死一个, 死时说一大通撕心裂肺感天动地的话,人们才爱看,才会看得抹眼泪,而只有抹了 眼泪,才是好电视剧。 紫米坐床上,行军床很软,身子由不得陷于床心,却拿胳膊把脑袋撑在床边写 字台上,尽量离我近些。她蹙着眉,很认真听我说话。 看紫米东西太累,我实在没心情看第三篇,就掏了钱给她,要她把住院费和两 个月房租一块儿算了。我一再感谢紫米对我的照顾。 紫米极不高兴,抽了张五十的算房租,剩下的摔桌上,说,你以为你是谁,王 老五啊?你以为我谁,老葛啊?像他那,一个钢镚儿捂出俩来? 紫米说着,不知怎么就哭了。紫米给我讲了她和葛朗台的故事。这是我们第一 次长谈。 紫米读大学时认识了葛朗台,在学校组织的大学生与企业家联谊活动上认识的。 整个联谊活动会套会,茶话会后酒会,酒会后舞会。舞会上,女同学都让企业家邀 去了舞池,客座上紫米形单影只。紫米发育晚,时该凸处没凸,该凹处没凹,加之 雀斑,抑或再加之幽暗中面部组装效果出不来,便没人理睬了。灯光乐曲里,望着 女同学一个个顾盼生姿千娇百媚,紫米便觉了伤害,一种刻骨铭心的伤害。如果说 紫米不是弄文学的料,那么,恰恰是弄工科的料。紫米大二时就过了英语六级,担 任一门基础课两门专业课课代表。紫米自尊心极强,紫米认为,她因了学习好在班 里乃至系里同学中所获得的崇拜在舞会上也该同样有才对。紫米忿而离场,走到门 口时,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很有礼貌地邀她跳舞。那男士就是葛朗台。葛朗台的出 现让紫米自尊心得以满足。二人跳了一曲后,回客座坐了。喝着果汁,葛朗台自我 介绍,侃侃而谈,谈他的木匠出身,瓦匠后学,五千块起家,二十万资本发迹,第 一次炒房子把院里的个破厕所也拿曲尺仔细量着跟买主讨价还价等等,居然谈得紫 米兴高采烈起来。于是,就有了二人一次两次以致无数次约会。 第一次,葛朗台送了紫米一束油菜花。他家门口农民菜地里拔的。好在紫米专 心学业,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花店,看那花儿,绿茎喷翠,金蕾吐艳,倒也喜欢。 第二次,葛朗台送了紫米一把五色椒。他自己盆里养的。刚挂果,五颜六色蚕 豆般大的小辣椒像卡通里珠玛公主戴的小尖帽儿。紫米也喜欢。 第三次,葛朗台拿来一堆酸刺子。进山买石材让石材商砍的。酸刺子,野生植 物,学名沙棘,亦俗称黑刺,酸柳,酸溜溜。枝干遍布棘刺,叶子条形,似柳叶, 花开早于叶生,果实肉质,球形,直径五至十毫米。秋,果熟,始为黄色,霜冻后, 呈橘红色,汁多,味甘酸。葛朗台在紫米宿舍详尽介绍了以上关于酸刺子的资料, 勾得一屋子女同学包括紫米直流口水。葛朗台走后,大家蜂拥而上抢了吃,吃得张 张脸花红柳绿。花红柳绿后纷纷觉了倒牙,唏唏溜溜声不绝于耳。唏唏溜溜后女同 学们便骂葛朗台小气,便告诉紫米光学校门外一条街上大小花店就有四五家。紫米 面子上很是下不来,当了同学给葛朗台打电话,气咻咻转告了同学说的关于花店及 送花的学问。 于是,第四次见面时,紫米终于收到了葛朗台一捧康乃馨,里边却杂了一半向 日葵。时紫米已在网上查过,也去几家花店看过,熟知了各类花草各类语言,向日 葵是向往、忠诚、光辉的象征,而康乃馨寓意基本上就是个爱字儿。于是,在一家 门票一块的老公园的一株老柳树下,紫米闭了茸茸的眼,启了红红的唇,娇喘不已 地献出了自己的初吻。于是,在深夜紫米面红耳赤捧了杂了向日葵的康乃馨回宿舍 遭到同学讪笑时,因了那热吻的怦然,美妙,奇幻,紫米一再强调了向日葵便宜是 便宜,可比康乃馨更深远。也于是,紫米对爱情婚姻希冀便满是了忠诚,满是了光 辉,满是了幸福。 然婚后一切,却让紫米失望。金钱没有填补二人学历差距,吝啬加剧与善良矛 盾,两口子最终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葛朗台移情墙外,有了彩旗,墙内倒将红旗举得更高,自己一如既往葛朗台, 到紫米身上,却大撒把,红顶子蓝顶子里那些女性也没紫米展活开心,紫米绝不是 那个木板商女儿待遇,零用钱每次不超过六法郎。左邻右舍白顶子主妇们不知就里, 都夸葛朗台是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的好男人。 紫米寂寞无奈,便读莎士比亚,便豪赌,便写一周写七八篇的那种小小说。 小区里很有几个男人对紫米有点儿意思,紫米没搭茬儿。紫米不是守身如玉, 紫米是看见男人就觉恶心。 我不知紫米为什么喜欢我,不恶心我,只收个象征性房租就让我住来。 紫米故事没出我预料,但仍令我十分感动,欷再三,叹息不已。 不知该说什么,胸腔骤然涌出一股热烘烘的怜悯,把紫米搂怀里。紫米也抱了 我,哭得抽抽搭搭,一头扎我胸口。我们紧紧抱着。紫米的体香、体温很快刺激了 我,我将拥抱由纯洁转向原始,越抱越紧,低了头吻紫米头发。发香淡淡的,幽幽 的,带着一股几乎闻不出的浅浅的汗味儿,沁入鼻腔,终于把我最后一根礼义神经 扯断,我喘着粗气扳了紫米脸去找紫米唇。我发现,紫米脸红扑扑的,滚烫,眼睛 热辣辣的,也滚烫。在紫米闭了眼微张了唇显然让我吻她时,我手机响了。一个生 疏号码。 电话是晚报一位姓廖的副总编打来的。问我记不记得报社老吴后,告诉我,是 老吴给他介绍了我,又问了我基本情况,要我明天有时间的话去见见他。 可能是跟我约稿吧。我跟紫米说。 紫米不说话,仍伏我怀里,搂了我脖子,闭着眼,等着我的吻。 时,老吴谦谦君子样儿现在眼前,我邪火已败,想了自己为人师表。 我轻轻推开紫米,说,谢谢你,紫米,你很好……我不能的……我们不能的。 紫米眼泪刷地涌了出来,起身拿了稿子,低着头揉着眼睛默默走了。 紫米肯定是觉了羞,尽管是我主动的。 睡下。热。开了电扇,还热。辗转反侧间,我狠狠咒骂,咒骂自己肯定是荷尔 蒙多于一般人,刚吃三天饱饭就思淫欲。 我把人品和文品联系得很紧密,甚至看做一回事儿,尽管我也知道雪莱在性准 则上对自己的豁免,萨特给偶然的爱的两年租期。我总认为,无以立身,则无以问 道,无以问道,则无以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