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杨委狗日的真以为我醉了,没记仇。第二天回市里,把史五十二给带的一箱县 里产的啤酒,两条烟,连同我,一并开车送到了小区。看了我底层,瞪了眼说,哎 哟,大作家,就住这儿?你得赶紧弄套房子! 第三天,我写的那条消息见了报,真像杨委吹的,发在头版头条,老大一块儿。 样报刚送到报社,杨委就叫我去他办公室看。这是我到记者部发的第一个头条, 杨委直夸我。我正乐颠颠把报纸铺办公桌上欣赏自己大作,老太太打手机训我,其 训如老太太一向言简意赅,就四个字:明知故犯。 杨委见我红了脸听电话,就凑过来听,听了就问,是老太太吧?不待我回答, 把手机接了去,恶狠狠说,种自己地!扫自己院!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杨委说,哎,我说老太太,你能不能积点儿德?你怎么就 知道报道失实呢?要不失实呢?要不失实,那算谁的? 杨委很恼火的样子,把手机扔给我,便出去了。 事情闹得很大。杨委去找老太太。老太太说我稿子严重失实。杨委说,他跟我 一起采访的,可以作证,完全属实。二人便找了总编。稿子是总编签发的,总编签 发时便想起此事他先前曾安排老太太报道而老太太没报道,是憋了火把总编室原拟 的二条改作头条的。是时自然向了杨委,便问老太太根据什么说失实。老太太说不 出来个所以然,便说那史五十二和县长看着不地道。总编便批评老太太凭印象出发, 而且上次就是凭印象出发。老太太不服,便去找廖总。廖总火了,找了市委宣传部 长。总编见廖总上边找人,也火了,便找了市委分管副书记,最后竟闹到常委会上。 市委派了调查组去县里调查,结论是该县救助残疾人工作成绩显著,事情方不了了 之。 杨委认为他胜利了,兴致勃勃叫我出去喝酒。杨委喝多了,也有些卖弄的意思, 说了一大套关于报社的学问。 杨委说:报社不是官场,却是官场神经,所以,比官场还要敏感。可以把报社 比作电话局机房。你想想机器后边那千丝万缕,千纠万葛,千红万绿!眼花吧,头 疼吧,呵呵,那就是报社!官场一冷一热,一动一静……干脆说放个屁吧,都要通 过那千千万万反映到报社。报社呢,闻了这大大小小的屁,就得做大大小小的文章。 怎么做,就是学问了。比如说,咱们总编,你别看他好像连个人也管不住,连个会 也开不成,那是大处落墨,那是大智若愚,那是学问海深了的外在表现形式。他整 天考虑大事儿,顾得上那些个鸡毛蒜皮吗?顾得上那些个七零八碎吗?比如这回吧。 老太太懂什么?廖总懂什么?什么也不懂!你知道那县长是谁?不知道吧?告诉你, 我也不知道。我要知道,看你稿子时我就不会说你认真了,那稿子就轮不上你写了, 我早写了。可总编知道,总编要是不知道,就不会给他发那个头条了。学问就在这 儿。报纸批评谁,表扬谁,什么时候批评,什么时候表扬,怎么批评,怎么表扬, 批评到什么份儿上,表扬到什么份儿上,都是学问。 事后几天,廖总和老太太见我都爱理不理的样子。 我嘴上跟杨委说,工作人家县上的确做了,人家做什么,我写什么,能叫失实 吗?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老太太有理,就凭印象,就凭感觉,县长肯定不是个东西, 史五十二更不是个东西。 老太太说我有欲,欲盛,无刚,做不成什么事儿,想想也是,自觉无颜。随后 想了自己从小城出来这些日子,想了这些日子走马灯般接触的人和事儿,整日里恍 恍惚惚,无心再写一个字腿儿。杨委托关系帮我找了套单元房,很便宜的租金,我 也懒得去看。 一天,杜工头给我打电话,说我写的那部书已印出。杜工头拿了样书,很晚了 送到底层。 新款大十六开本。覆亚光膜封面。封面上女郎玉照隐隐约约。玉照上孙老板大 名赫然醒目。 我木木呆坐椅上。不想看哪家出版社,不想知道是正式出版,还是非法出版。 杜工头从提溜的大皮包里掏出厚厚几沓钱,说是孙老板给的稿费。 掂了厚厚的钱,掂了同样厚厚的书,不知怎么,眼前一黑,满是金星。陡然间 稿费和书飞起来,飞在房顶蛛网处,碎裂。碎片复聚,幻化。化作小城杂志的老主 编,又化作长脸阔嘴的老吴。 我摇摇头,伏在写字台上号啕大哭。 杜工头愕然,想想说,嗨,吴老师,你真没见过钱。这点儿钱算什么?往后照 这么写下去,那钱海了,还值当哭? 我晃晃悠悠站起来,一股热血冲上脑袋,抓了书和钱啪啪扔在他头上,大吼道, 你,狗日的,拿了滚,滚! 杜工头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装了书,却把钱捡起堆写字台上,一本正经说, 吴老师,这事儿全怨我。稿费你还是要。不管咋说,咱劳动得的,不丢人。 我却觉得丢人。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吴哥,一个教师,一个作家,这回,是 彻彻底底堕落了,完完全全堕落了,无可救药地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