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才起来。饭也没吃,去上班,却坐车过了头,坐 到了终点站。 下车看了站牌,好似来过。琢磨了方位,认定是上次去老吴家坐到的那个站, 离老吴家不远。心里不免漾出几分伤感,便想了去看看老吴旧居。 想不起怎么走,打车比画了让司机找。司机左转右转找不着,不小心闯红灯让 交警罚了款。司机很生气,问我到底去哪儿。这才想起手机上有老吴约我去他家时 发给我的地址,就翻了找。司机听了门牌号数,更生气了,说陈猫古老鼠,那地儿 早拆迁了,正盖楼呢。我连了罚款给了司机一张大票子,叫他就带我去那盖楼地方 看看。司机马上堆出一脸笑,又左转右转,不到五分钟便到了。司机停了车殷勤等 我,让我尽管去看。 一栋盖了半截儿的大楼,好像是用作商场。楼旁该是小巷尽头和老吴院落。 院落已荡然无存,只是那株老槐在,老槐下那口老井也在,井盖不在了,井里 填满了砖头瓦块。 我从井里捡了块砖,掂掂,想这砖该是老吴家砖,就拍去土,捡个塑料袋装了。 提溜了砖,走车旁,回头复望老槐老井,驻足良久,才上车。 司机开着车,见我怅然若失,便小声了问,先生原来这儿住?念旧? 我点点头,说,是,是我老宅。 司机笑道,先生一看就是好人。念旧的人,一般说,都是好人。要是连旧也不 念了,就算是心口搭了笊篱,爹娘也得漏了。 司机很饶舌,先生,您呐,看着像是个闹文的人。 见我不吭气,就认定了我是文人,说,这文人呐,呵呵,就是多愁善感。花开 了,想为啥开,想得笑。花落了,想为啥落,想得哭。这一想啊,就想出好些东西 来。想出东西来了,就写出书来了。我们这些个没文化的看了书呢,就也多愁善感 了,跟了笑,跟了哭。其实呢,这笑的哭的,呵呵,不怕先生您生气,都是假的, 一个压根儿就没有的世界。可要是没有这个压根儿就没有的世界呢,光是眼前这个 世界呢,油盐酱醋,吃喝拉撒,也就没意思了。那压根儿就没有的世界,跟眼前这 个世界,哪个是真的呢?也不知道了,好像你们文人编出来的世界倒是个真的。真 的当了假,假的当了真,笑了,哭了,却不知道笑的哭的是真是假。他晃着脑袋, 有意思吗?也有意思,也没意思。 走出老远,司机才问我去哪儿,说不好意思,光顾跟您说话了。 我点了烟,半晌儿才说回家。时已不早,也没半点儿上班心思了。 到了小区门口,又没回家心思了。却想了杜工头,昨天对他有些粗暴,该去赔 礼。就让去杜工头工地。 工地除了楼起得高了不少,其他还是老样子。 没见到杜工头,见了三狸子。三狸子说,莎莎昨天晚上又没回家,又丢了,杜 工头去找莎莎了。三狸子很有点儿幸灾乐祸。 我骂他句狗日的,又打了辆车,叫去杜工头家。 车行至离杜工头家不远处,见路边一姑娘像莎莎。停车看,正是莎莎,正捧了 本书边走边看。 我下车一把拽住她。 莎莎吓了一跳,见是我,哇塞叫了一声,就把我抱住了。 我推开她,说,别胡闹!为啥又不回家?你爸爸到处找你! 莎莎却扬了手里的书,说,极哥,你真了不起,你真伟大,你真是极品帅哥。 我是看了这篇东西才决定回家的。我本来打算今天去我姥姥家的,本来打算再不上 什么狗屁学了的。自从上了高三,老爸成天大学大学磨叨,磨叨得我都要崩溃了。 我摸不着头脑。 莎莎把书递给我说,我在报刊门市买的,你的小说呗。你的小说写得真好,看 得我都哭了,比课文强多了。我是看了你小说,才决定继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呀, 以后也当作家的呀,怎么了? 我的小说?什么我的小说?心里嘀咕,看那书,原来是本杂志,是我一来这个 城市写的那部中篇投给的那家杂志。 翻了看,果真是我的小说发表了。发在小说栏目头条,光标题就占了整整一页, 还配了题图,黑体标题字,老大,老大。 作为不知名的小作家,能在这家大刊发表东西,且发在如此显著位置,应该是 很高兴的事儿。我的作品还从未上过这家大刊。可我全无丝毫喜气,手却一个劲儿 抖,最后浑身颤抖,把杂志抖在了地上。 司机问,师傅,还用车吗? 我吼道,等着!给你钱! 莎莎捡起杂志,看我面如纸灰,吓坏了,连连问,极哥,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拉了莎莎上车。把莎莎送回家,我没理出来千恩万谢的杜工头 两口子,摔给司机一把票子,吼司机拉我走。 我市里到处转,见卖报刊的就去看,见那本杂志就买,一直转到华灯初上,再 也找不到报刊摊儿才算。 回底层,杂志堆得快有写字台高。 我一本一本摩挲着,一本一本翻看着,又一本一本整整齐齐码在写字台上。 码完后,打开史五十二送的啤酒喝。 那啤酒好,泡沫多,台灯光下却不知怎么显了黄,白中带黄,黄中透红,一开 瓶便嘭地喷出来,喷一头一脸。琢磨了好大一会儿,才琢磨明白,红,可能来自窗 帘,我原来晚上窗户遮报纸,是哑妹给挂的。可那黄哪儿来的,没琢磨明白。我只 开了台灯,台灯是日光的。顶灯也是日光的,就是开了,也没黄。 我瞧着那团团簇簇生生灭灭的泡沫,自言自语,狗日的史五十二,人扯淡,这 酒倒不扯淡。 我对了瓶口喝,一瓶接一瓶喝。不知喝到几点,不知喝了多少瓶,喝得满身泡 沫,一地酒瓶。 后来就唱,可了嗓门唱。都是在歌厅学的歌,新歌我不喜欢,学的旧的,小和 尚去化斋女人是老虎一张旧船票什么的。 后来就哭,呜呜咽咽哭。想了拉我去老吴家那司机说的那番不着边际鬼里鬼气 的话,摸着杂志,想了我已不纯,怎么再能写出这样的纯文学作品,哭得声嘶力竭, 气息奄奄。 后来就打电话,给我妻子打电话。一天没吃饭了,觉了饿,想起了饭,想起了 妻子,想起了家的温馨。打电话一刻,竟把她已不是我妻子忘得干干净净。当手机 里那甜甜的职业嗓音提示我——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时,才记起妻子的出 走。 再后来就点火在地上烧杂志,边撕,边烧,边骂。骂谁,骂了什么,自己也不 知道。 到紫米和保姆闻到烟呛咚咚敲我门时,底层里已是烈焰滚滚。 鹰钩带着派出所警察拘留了我。 拘留到天快亮时,又放了我。 是葛朗台让放的。葛朗台是得知家里出事儿后赶回的。葛朗台跟警察说,他去 我底层看了,犄角旮旯也看了,就烧坏条写字台腿子,烧了我铺盖,别的没事儿。 再说,东西是我的,就是都烧了,只要房子没烧,能把我怎么样。看来,紫米从没 告诉葛朗台她给我买家具的事儿。 获释后,我把孙老板给的稿费悄悄塞给葛朗台两沓,说是谢他救我,其实是还 我住院的钱和紫米的家具钱。 葛朗台竟然没要,说看我好人要我留着用,说钱这东西,虽说脏,可他妈的谁 也离不开。我硬留给葛朗台。 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马上离开。 告别紫米一家时,我跟紫米说,小小说要坚持写下去。小小说并不小,写好也 不易。 紫米哭着,一直送我到小区门口。 哑妹还没来。哑妹的售货车她爷爷推了来。摸摸柜面玻璃,温温的。 老头已摆开修鞋摊子,正往地上插阳伞,见我背着电脑,就问,去哪儿? 我说,走了。 他又问,去哪儿? 我又说,走了。 走出老远,听他把句骂扔我后脑勺上,没良心! 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