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斑爬上街沿的时候,冰铁皮子的反光刺花了吴承水的眼。这时候,吴承水敲 打完最后一锤,将炉子一收,一天的工便算完了。可一天的日程却没有完。自从渔 船滩电站开始蓄水后,他每天带着黑子,都会准时地来到中码头的河堤上,望吃水 线,望酉水渐渐丰盈的样子,也望河里的机动船和水上的飞鸟。通常这样的时候, 他会点上一支烟,蹲在那条石凳子上,黑子就会凑上前来,随他老实地蹲着,老实 地望着。爱开玩笑的人都说,黑子跟水老倌夫妻相呢。吴承水听了也不生气,心想 狗通人性,总比不通人性的老婆强嘛。 其实细究起来,吴承水现在蹲的地方,原先不是河堤,是他家的老屋场。那是 一栋吊楼子,依偎在酉水岸边,晾晒着酉水人家的风景。再往远推一点儿,据说过 去还是镇上艳行的吊楼子,土改后分给了穷人。水老倌的爹是个老贫农,根正苗红, 所以分得一栋。后来他爹仙逝,吴承水也就成了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可是渔船滩一 修电站,镇上就要淹了;为了保护这一古镇,便只好沿河筑堤了。吴承水的家正好 在规划区内,当然要迁了。可那时早已包产到户,吴承水只有两丘冷浸田,在后山 脚根。那田是极不出种的。还有两块土,在斜坡上,根本立不得屋。于是吴承水便 只好在山脚根,开挖冷浸田。每日里,他带着黑子,开始理沟,一锄一锄的,理出 了两条长长的深沟,然后将水过滤,一天又一天,水田便渐渐地干涸了。吴承水觉 得这地方不错,理沟的时候居然理出了一眼岩泉,可作水井,比街上的自来水强多 了,他也便释然了。虽然,后来搬迁的时候出了点儿小插曲,但并不伤大雅,吴承 水还是很喜欢这地方的。因为他屋后那眼泉,是甜出味道来的。 这天,吴承水带着黑子照样蹲在老地方,望吃水线一点儿一点儿上移,心口浮 动着一些希望。可是往河中一望,却望见了几条油油的黑带,扭曲着,推搡着,在 河面上蠕动。吴承水是知道的,那黑带来自于梅河。梅河是酉水的一条支流,出口 在重庆麂子峡。如今梅河水浑寡寡的,像一条黄龙,直往酉水里倾泻。站在岸边一 望,可见梅河汇入酉水处,一清一浊,泾渭分明。那是因为,梅河边上,近年来修 建了十多座电解锰厂,每日里往梅河里排污,梅河不臭才怪呢。镇上人都说,梅河 得了性病,长了梅毒呢。话虽说得丑,但却是实情。吴承水却不这么想。即便别人 这么想,他也不能这么想。为什么呢,就因为他过去跟梅河边上的一个姑娘好过。 确切地说,是结过婚,后来又离婚了。那女人叫玉梅,名字冰清玉洁,就像当初梅 河一样的冰清玉洁。可是,这冰洁的女人,结婚刚刚一个月,就提出跟他离婚了。 吴承水自然是不肯离的,玉梅于是闹到了法庭,吴承水还是不同意离。一开始,法 官自然站在水老倌一边,问玉梅为什么要离婚?毕竟离婚不是儿戏,总得说出个理 由来吧。可玉梅就是不说,法官只好不判。吴承水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可没想到 过了几天,玉梅居然回石堤娘家,把丈母娘也叫来了。法官说,我不是判了吗,这 婚不能离的。他丈母娘说,法官大人,你不晓得呢,我女儿在家是闺女,嫁出去了 还是闺女呢,她一辈子还怎么过呀。法官也就听出了名堂,问吴承水怎么搞的,别 人家闺女嫁给了你,你总不至于让人家一辈子都做黄花闺女吧?吴承水这才明白, 玉梅为何要与自己离婚了。吴承水当然不服,他相信自己绝对行的。但法官也只好 作罢,最后还是判他们离了。从那以后,吴承水就总是怀疑自己不行了。后来他又 讨了房老婆,可老婆嫌他的家伙小,没劲,拿了他的存折,婚也没离就跑了。吴承 水之后哪还敢再娶呢?也就只好一个人过了。 从河堤上回来,一般都是黄昏时候。吴承水带着黑子,先是绕过街上的热闹处, 然后从老街的小巷屁颠颠地回家。但这天却日怪了,吴承水一出现,身边就围过来 许多人,一个劲儿地与他亲热呢,还没话找话地说,你来了,早。吴承水莫名其妙, 有点儿受宠若惊,心想太阳都快落土了,还早?莫不是太阳要从西边出了?哪晓得,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都对他打招呼、献殷勤,倒使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直到二愣子到来,吴承水才明白大家为何这般讨好自己。说来说去,就因为他屋后 那眼井。 吴承水屋后那眼井,是甜出味道来的。泉水从岩隙里汩汩流出,永远没有干涸 的时候。可是即便这眼泉再好,自从喝上自来水后,镇上人就懒得喝它了,就像娃 娃鱼吃惯了自来食,才不管他什么岩泉不岩泉,甜水不甜水呢。现在可好,河里洗 不得澡了,自来水也喝不得了,自然而然就想起岩泉水了。而那喝不得的话,就是 从二愣子口里传出来的。二愣子说,他娘的,自来水喝不得了!大家都不相信,以 为二愣子说卵话呢,都叫二愣子快别乱说,免得自来水厂的人来找麻烦。二愣子说, 我姑爷在防疫站,他说镇上的自来水喝不得了,自然就喝不得了,难道还会有假? 大家也就相信了。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酉水河里,如今是黑不溜秋的, 大家亲眼所见,自然都相信了。而且,很多人近来都感到不舒服,老上医院呢,心 想莫不是自来水出了问题,所以他们也才出了问题的?如此,自来水喝不得了,自 然也就该喝岩泉水了。而镇上最好的那眼岩泉,就在他吴承水屋后,还非得过他家 堂屋,才舀得到水呢。所以,大家对他另眼相待,也就不足怪了。 吴承水明白了这事,带着黑子便乐颠颠地回家了。 来到屋后,吴承水口里含着烟,蹲在泉边,想着心事。黑子也蹲下来,呆呆的, 往水井里望。黑子就像他的影子一样,左右不离的,难怪别人会开他玩笑,说黑子 与他夫妻相呢。可是,此时此刻,吴承水望着岩泉,想的心事,黑子却不懂。黑子 要是能懂,还能叫黑子吗?此时,吴承水心想,要是大家都来这里挑水,自己就不 会再孤单,再寂寞了。人嘛,总是喜欢热闹的去处的。吴承水这样的想法,其实很 朴实,也很厚道,因为他寂寞够了,孤独怕了;虽说先前有黑子为伴,但黑子毕竟 是狗,狗即便能通人性,可狗还是狗呀。这么想后,吴承水便回头望了一眼黑子, 黑子依旧老实地蹲着,他忽然就生出了些许怜悯来,总觉得黑子比自己还要可怜的。 一开始,他觉得这世上就只有黑子对自己好,现在倒觉得这眼泉对自己更好了;虽 说这眼泉只静静地流着,无声无息的,但她却静静地滋润了自己的生活。 忽然间,吴承水便觉得自己对黑子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有点儿无奈, 也有点儿冷漠。毕竟黑子不是一般的狗,她老实、温顺而又善良,自己怎么能随意 抛弃她呢。而且黑子也不仅仅只是这条狗的名字,他曾养过五条这样的狗,都叫黑 子的。因为那些狗的毛色,都是黑色的。记得第一条叫黑子的狗,比绵羊还要温顺, 吴承水对她也是倍加呵护的。睡觉的时候,他还抱着黑子一起睡呢。黑子也便以为, 这世上的人都对她这么的好,所以,一见了人,她就总是摆尾,亲热。这样,黑子 获得了好名声,吴承水也获得了好口碑。但吴承水因为名字后面带了个水字,大家 依旧只叫他的绰号水老倌,并没因为他的狗好而改变对他的称谓。吴承水自然也不 会生气。心想这世上的气生得完吗,不生气才能长寿呢。于是吴承水也便有了个怀 旧情结,或者说是嗜好——只养黑狗,也只叫同一个名字,黑子。可这时候,吴承 水还是觉得自己把黑子给遗弃了,心里便觉得怪不是滋味的。 后来吴承水证实了二愣子的说法是正确的。那天,他又带着黑子上街,街上人 又在议论纷纷的,因为官方已经公布了酉水河污染超标的消息。镇上于是起了哄, 人们纷纷在抗议书上签字。二愣子是个牵头的,叫吴承水签,吴承水也就签了。可 签完字后,吴承水又觉得心里疙疙瘩瘩,别别扭扭的,因为他从不喝自来水,也就 是说,这是闲事,是闲事又管自己什么事呢?不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这么 一琢磨,吴承水真觉得自己是吃饱了撑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因此,他就心 想,万一那自来水又能喝了,自己不是又要孤单又要寂寞了吗?思来想去,他还是 转不过弯儿来,于是轻轻地踢了黑子一脚,吼道,去去去,滚远一点儿!黑子就愣 住了,眼巴巴地望着主人,一脸的茫然,一眼的困惑。吴承水也就来气了,因为他 也正茫然着,困惑着呢。于是吴承水摇摇头,便莫名其妙地走开了。黑子好像不会 记仇似的,也随他屁颠颠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