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吴承水想不通,关了门,落上锁,一早就上城去了。那眼泉也就白白地 流了几日。可是那几天,偏偏又遇上了天旱,干久了,不旺的泉眼便断流了,镇上 于是闹起了水荒。然而,水荒在镇上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当下很多人就慌了手 脚。可二愣子是个聪明人,他瞧准了机会,就用自己的华川车干起了拉水的买卖。 离镇里十华里的九龙山腰,有一股王缸大的泉水,一年四季不断流,二愣子一天拉 几车水,一桶五毛钱,居然每日可卖个千余桶,赚个几百块钱。一时间,二愣子也 就成了镇上街上的知名人士。 二愣子一出名,这可苦了吴承水了,那些占着几个小钱过日子的,一天舍不得 花那一块钱的冤枉,于是怒气就发在了吴承水身上,说吴承水关门缺德呢,活该打 一辈子光棍!这话背后说说,自然也没多大关系,可一群无卵事的婆婆客,居然扑 到吴承水摆摊的地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他抬不起头来。 吴承水只好认命了。可是你越是显得若无其事,别人就越是不肯放过你。第二 天一早,吴承水就发现自己摆摊的地方,有两堆黄屎,显然不是小孩所为,因为小 孩子的屎,是决不会有这么大的个头的。吴承水也就知道,自己关门惹了众怒了, 于是炉子也不修了,回家找了一块木板,在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上了几个字:水不收 钱,出事与己无关。落款:吴承水。大家这才知道,水老倌也有学名,名字还蛮不 错的。于是,前来挑水的,个个都会在木板前打住一小会儿,将吴承水与水老倌联 系起来,对照一番,多半只是笑笑,摇摇头,然后进屋担了水就走。 吴承水见大家面子上不再冷漠,也就知足了,于是又上街摆他的摊,修他的炉。 这天忽然来了个稀客,她不是来挑水的,她是街上最有名的媒婆王大婶。乡里 有句俗话说,王大婶做媒,十有八九稳当当。当时,吴承水自然不知王大婶是来给 自己做媒的,他见了王大婶自然也就没有打招呼。王大婶却先开口了:我说你个水 老倌,你屋前立个木板搞么子哟? 吴承水笑笑,说是立个碑,为自己证明的。王大婶就哎哟哟的好笑了一通,笑 咧了嘴,也笑弯了腰。她说,你个水老倌呀水老倌,在这镇上,哪个不晓得你个水 老倌哟,你还有必要立个牌坊为自己证明吗? 吴承水却不这样认为,他以为邻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像陈屠夫那样不 讲道理的,打起灯笼在镇上也找不出几个。王大婶说,你还不快请我进屋,我可不 是来跟你耍嘴皮子的,我可是街上拉板车给你做煤(媒)来的,你还愣着搞么哟? 吴承水觉得自己耳朵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但还是连忙请王大婶进屋了。屋里也 没啥东西,锅是锅,鼎是鼎,罐是罐,三脚是三脚,掩饰不了无人当家的穷酸相。 王大婶就说,我说你啊水老倌,你真是水果糖的水,拿着甜甜的日子不过,偏偏过 这般龌龊的日子,晓得你上辈子造了哪样孽哟。 王大婶是从重庆嫁过来的,总是忘不了自己的乡音,不时说出几句重庆话。吴 承水也就想起玉梅,想起玉梅就有点儿自惭形秽。而王大婶此时只顾比三比四的说, 你看看二愣子,别人一下就发了大财了呢,如今镇上,水比油贵,你有个聚宝盆, 你啷格不用哟。 吴承水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虽说这眼泉可以卖钱, 但是一卖钱,一街上的人自己就得罪了。所以吴承水只相信自己的手艺,认为凭手 艺养活自己绝对不成问题。 可王大婶却不这么想。她见吴承水很不开窍,油盐不进,便生出恨铁不成钢的 惋惜来。但她还是很想把这桩婚事做成器,因为那个寡妇是她侄女,拖着两个娃儿, 日子并不好过,因而她侄女也是真心想到镇上,找个好人家来过日子的。而她也偷 偷算计过,因为这眼泉,是个无本生意,可以细水长流的。毕竟过日子,靠的就是 细水长流嘛。事实上,说白了人家看上的不是他水老倌本人,而是他家的那眼井。 要是那眼井能拿来卖钱的话,就像鸡生蛋,蛋生鸡,鸡再生蛋,蛋再生鸡,如此下 去,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同一个道理,一挑水收两毛钱, 镇上一万多人,每天至少要用一千挑水吧,如此一来,日日收,月月收,年年收, 还不收成个金娃娃吗?于是,王大婶就进一步开导说,将来,你老婆在家收钱,你 照样修你的炉子,你们家的日子,几年不就改观了吗? 吴承水觉得不无道理,听后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大婶就当他默许了。 这事也就传开了,有人不相信,就来吴承水的摊子前打听。吴承水不好意思直 说,就支吾着,像个卷巴。一个叫杨岩匠的,这天便来到了吴承水家,想亲自讨个 说法。一进屋,他就将吴承水叫到了屋后边,对他说,我说水老倌,你可听好,听 说你这水要卖钱,一挑收两毛钱? 吴承水点点头。杨岩匠便冷笑一声,说,我说水老倌啊,你晓得不,这事你得 跟我商量商量! 吴承水在心里说,我跟你商量?我跟你商量个屁呢。 杨岩匠说,我说水老倌啊,我问你,这水井是不是我帮你修的? 是。 那你说,我收你钱没有? 没有! 那你说,这水井是不是我们两家的? 吴承水就哑了。因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水井,怎么突然间变成两家人 的了?他心想,我和你杨岩匠又不是亲兄弟,几竿子打不到一块儿,这泉怎么就是 两家人的呢?那时候,快日中了,阳光从屋后的竹丛里漏下来,落在水沟上,一晃 一荡的,吴承水的心也一晃一荡的,泪光也一晃一荡的,他觉得自己好不委曲哟。 于是他说,你是说,我要收钱,也不能收你家的,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哩!我是说,这水要卖钱,我们应该二一添作五,五五分成! 五五分成?吴承水简直哭笑不得。 对,五五分成!杨岩匠得意地说。 凭什么……你跟我五五分成? 吴承水忽然吼叫起来,吓了杨岩匠一跳。 杨岩匠也是个横人,他说水老倌你听好,你跟老子作对,你可有好下场?你晓 得,这水井岩是我从山里运来,白白送给你的!你不讲交情,休怪老子也翻脸不认 人!我也不说别的,我就只拆了这几块水井岩,就够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晓得,我 们手艺人,哪个不会两下子?我念念咒,你这眼泉水就会断流!我也不是吓唬你, 我的本事你是晓得的!我丑话说在前头,大不了嘛逼上搭撮屎,都莫搞它! 吴承水没想到杨岩匠会瞎子见钱眼睛开。于是他心一横,几步就迈了出去,便 将那块准备好的木板,从堂屋角角扯了出来,当着杨岩匠的面,几刀子就劈开了。 他劈一下,就说一句:杨岩匠你听好,这水我不卖钱!你要拆水井岩,你去拆好了! 只要你敢拆,我就敢到大街上去喊冤,说你杨岩匠不是人,说你杨岩匠是霸王!只 要你在镇上住上一天,我就会这么骂上你一天。不信你就等着瞧瞧看,看锅儿是不 是铁打的! 杨岩匠没想到吴承水也这么蛮横,自觉自己亏理,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这事也就传到了媒婆王大婶的耳里,王大婶就急匆匆赶来了。还没进屋,她就 吼道,吴承水,你个水老倌,你给老娘出来! 吴承水还没出来,黑子却先出来了。王大婶看见黑子,就像见了吴承水一样, 气便不打一处出,于是一脚踢去,黑子就嗷嗷地叫着跑开了。吴承水出来,见王大 婶一脸的横肉,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也就等着挨骂。王大婶果真骂开了:你个水老 倌呀你个水老倌,我是啷格给你说的嘛?他杨岩匠凭哪样说这是他的井?他的屁话 你也当真?你个猪脑壳哟,在想啥子个嘛!你看你看,人我都给你带来了,你难道 不中意?你都五十大几的人了,别人才多大呀,三十刚出头呢,跟了你还能享几天 清福啊?你老实说,这媳妇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要,要!吴承水瞥了那女人一眼,说道。 想要,那你跟杨岩匠发什么毒誓呀? 我……我……! 我我我什么我!你以为这镇上还有她叶莲蓬啊?!王大婶撮到了吴承水的痛处, 又说你自个儿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回话!吼完,带着侄女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