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一年旱田的杂草比往年长得凶。 薅完草回屋的路上,老远传来哭喊声。仔细听是我娘的声音。 我慌了。猛地眼前黑了天,我嘴巴不停地囔,完了……!我猜我患糖尿病多年 的爹放寿了!隔一段时间我爹就寻一回短见,拿他亲手搓的粗麻绳上吊。但每回他 刚摆弄好麻绳,套牢肉脖子,就被我娘或者我发现,想寻死,死不成。次数一多, 我怀疑我爹是事先安排好的,故意做戏给我娘和我看,好可怜他。他怕我们娘俩嫌 弃他那病壳子。许多个黢黑的夜里,我爹神情沮丧地坐在木头椅子上,一把眼泪一 把鼻涕向我和我娘诉苦,他说,这糖尿病是富贵病,我这身子骨可是个填不饱的无 底洞,拖累这个家了!下回再遇到我寻死,你们娘俩莫管我,就当没看见那个啥的! 走在田埂上,想起过去我爹讲的那些话,咯噔一下,我胸窝口的一堵墙塌了方, 心里兵荒马乱。 等眼前的黑天变亮,眼泪水夺眶而出,淹没了我左边眼珠子。 我只有一粒眼珠子,就长在左边。右边眼珠子三年前我丢在了南方麻城,那是 过去我打工讨生活的一座城市。我们园艺场大部分劳力都去过麻城打工。我丢的是 一粒眼珠子,其他还有人丢一个手指头丢一条胳膊丢一条腿的,甚至还有把小命丢 在麻城的,比如李四喜屋里两口子,工厂起大火,他们像一堆干柴淹没在火影里, 烧成焦炭。 曾经我算是我们村小有名气的瓦匠,去了一趟麻城,就什么都不是了。在建筑 工地砌墙,那块拳头大的菱形水泥从天而降,砸烂了我右眼。医生拿手术刀挖出烂 掉的眼珠子,跟着我的手艺就丢了。我的视力大不如前,隔两米远站一只鸡子一条 狗子,我以为在二十米远的地方;二十米远站的鸡子和狗子,我以为有两百米远; 而两百米远的地方,我压根就看不清,以为前途日头落西山黑了天。没有丢眼珠子 的人是不晓得我心里的疼的。失去一粒眼珠子,我脑壳顶上的艳阳天猛地一下暗了。 那种感觉是天塌了。 回到老家园艺场,我什么都干不了,只好安心种田。 我想我生来就是种田的命,干不成别的。现在我是地道的农民。做梦我都想给 自己装一粒假眼,娶个老婆过安稳日子。但村里的年轻妹子心花得很,天南地北满 处跑,没人看得起看得上我这个独眼龙。我爹我娘为我的婚姻大事急,四处提亲, 可没一户人家答应把闺女嫁给我。我喜欢的面相端正、皮肤白净的唐小兰,更是从 不正眼瞧我。我已经作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打算。 耳边继续响着我娘的哭声。那声音比下暴雨天上打的炸雷还要响。园艺场很久 听不到这揪心扯肺的哭声了,近两年村里没老人放寿,也没男女劳力吵架喝农药, 更没小孩溺水丧命。边跑我边想,恐怕真是我爹放寿了,我娘在哭丧呢! 离住的红砖瓦房还有一截路,远远地望见堂屋门口围拢一圈人。这一圈人在我 唯一的眼睛里,就像是起伏的山,挡住我视线。我更慌了,屋里肯定出了大事,爹 这回寻短见成功了,惊动隔壁左右邻居。他们一齐在劝我娘莫哭,事情发生了,木 已成舟,省得哭伤身子骨。我娘一听人劝,哭得更带劲,哭得声音一抽一抽的。我 扒开人堆走进去,朝里屋张望,边望边喊,一喊我腔调就变了,成了哭腔。我说, 娘啊,爹是不是去了! 一团黑影从卧房闪身跑出来,是我爹。他冲我说,狗日的,老子还在,你一心 盼你爹早死是不是! 瞅着年迈的爹,我愣在屋门口。待回过神来,我左顾右盼,朝隔壁左右邻居尴 尬地笑。我不知道我娘哭啥子,哭她的爹她的娘,肯定不是,我外公外婆早八百年 就放寿了。我娘瘫在门槛边,屁股塌在泥地里,她挥舞着双手,打着哭嗝骂我爹。 此时我娘对我爹充满怨恨,我听出来了。 我娘说,砍脑壳的马红旗,你扯谎哄我,哄了我十年,人活一世也没几个十年 啊!砍脑壳的马红旗,你扯谎不打草稿,你说马顿死在北京了,今天马顿来信,幸 亏他来信了,不然我真以为我儿子十年前就死了! 骂完一遍,我娘又继续骂第二遍,还是先前那些老话。我娘一遍又一遍骂着我 爹,悲喜交加。 走到近处细看,我才发现我爹垂在胸口的手里握着一只信封。我爹捏信封的右 手正打抖,激动得像是握他那多年不回家的儿子马顿。 这封信是还魂丹,我爹一下年轻、精神了许多倍。昨天还佝偻着背,今天我爹 腰杆挺得笔直,比电线杆还直。我爹的心里一直装着马顿,为马顿揪着心。不是这 封信,我娘不晓得,我也不晓得,十年前离家的马顿还活着。 我理解我爹的心情,当初他是为了不让我娘担心,才扯下弥天大谎,哄我娘说 马顿死在开边死在了北京。回想起来,我爹额头的皱纹和满头白发不是给他那糖尿 病愁的,而是给他离家多年的大儿子马顿愁的。我爹真是用心良苦。 对我们老马家来说,马顿死与不死没什么区别。一个农民不会种田,那他就是 个废物。我是这么认为。我爹和我娘肯定不这么想。起码我娘不会,不管怎么说马 顿也是她怀胎十月身上掉下的一坨肉。 我又想起多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马顿成天闷在卧房里,捏着笔写那些不值钱、 我们村里人也看不懂的小说。许多个午后和黄昏,我爹扯起嗓门吼他,说,马顿, 你莫鬼写了,你能写出金山写出银山来,能写出五谷杂粮来!讲到这里,我爹会加 上一句难听的话补充,他说,就算是写出一桶粪,还能肥田,你写的那破玩意儿连 一桶粪都不值!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马顿的表情,他的脸由红变得苍白,变成了一张要死不活的 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