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大暴雨的那天下午,在我心里死过一回的大哥马顿回了家。 我爹不准他进门,我哥马顿拖着全皮的行李箱,站在雷雨里,一粒粒黄豆大的 雨珠子打在我哥脸上、身上。他全身上下湿透了。我哥马顿在暴雨里大喊,爹呀娘 啊,我是老大,我是马顿,我回来了! 我爹依然不准我哥进门,也不准我娘和我在旁边讲好话。我从卧房找来一把雨 伞,准备去撑在我哥头顶。我爹说,马开,你要是敢去撑伞,今天你也就不是我儿 子,我就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瞄到我爹的黑脸,赶紧我收回迈出门的步子,转身回堂屋。 我望着在大雨里流泪的大哥马顿,我的眼泪水也流出来。我娘也在一旁流泪抽 泣。我爹虎着脸狠心地站在八仙桌旁默不作声。 村里好些人撑雨伞往我家门口经过,目睹站在雨里的我哥马顿,就说,是马顿 回来了吧,怎么不进屋你! 走来一个人又说,马顿,你快进屋,这样淋雨会感冒的,你别刚回屋,就生病 了! 走来另一个人又说,老马,是不是你不准你大儿子马顿进屋,他可是跟张大导 演拍过照片的,生了病怎么得了! 越来越多的雨伞撑在我家门口,他们望着被大暴雨淋的马顿,替他讲好话,他 们说,老马,你大儿子好不容易从北京回一趟家,你还不准他进门,太不该了。老 马,你再不让马顿进门,我就接他到我屋里去住了! …… 屋门口的雨伞们把天底下满箩筐的好话讲尽了,我爹还不松口。 于是他们失去耐心,不劝我爹了,他们改成劝我哥马顿,他们说,马顿,走, 跟我回家去,等你爹气消了,他自然会交代你弟弟马开来接你……他们的话讲了也 是白讲,我哥马顿根本不听他们的。 讲完好听的话,那些人又把话题扯到家里女儿身上,开始巴结我哥马顿,让我 哥替他们拉关系……我爹听不下去那些奉承,冲进暴雨里,把我哥拉进屋,掩上了 堂屋大门。那些撑雨伞的人站了好长时间不肯走,我爹交代把门关牢。 等到天黑,那些人逐个散去,回了家。 夜里,我们老马家一屋人圈在一起,听我哥讲他这些年在北京遭遇的事情。尽 管我爹不太答理我哥,但他已经不板起脸给我哥脸色看了。 大门咚咚咚响了三声。我爹说,哪个!外面说,老马,是我,四喜他爹!我爹 递了个眼色给我,让我去开门。 四喜就是李四喜。他们两口子在麻城打工给大火烧死了,现在屋里单剩下他爹 和不到四岁的孙子。四喜爹的褂子给大雨淋湿,满脑壳雨水。我爹拿来毛巾递给他 揩干头发,扑打褂子上的雨珠。 四喜爹刚落坐在木椅上就哭了。他从裤兜掏出纸包,里三层外三层揭开,捡起 那沓百元钞票递给我爹,他说,我晓得这钱对你们家老大来说,肯定不算多,但这 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的棺材本儿! 我爹没接递在他面前的钞票。我爹说,四喜他爹,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想演戏! 四喜爹说,不是我要演戏,是我想请你家老大帮忙,想请他拍个电影给我孙子 看,我那孙子眼看一天天长大,哭着喊着要爹要娘,他还不晓得他爹娘在麻城打工, 给火烧没了!讲到这里,四喜爹泣不成声,哽咽着讲不出话来。我娘也在旁边陪他 一起抹眼泪。 我爹望了我哥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我爹眼里闪着泪光。 我哥马顿起身托起四喜爹的手,让他把棺材本儿也就是那些钱收起来。我爹以 为我哥不愿意帮忙,说,马顿你越活越回转了,十年前你谈的那些理想呢,四喜爹 他不容易,能帮得上的忙我们老马家一定得帮!我哥马顿说,爹,我不是这意思, 我愿意帮忙,我的意思是不用收钱! 我哥马顿又坐回木椅上,跟四喜爹一起聊他屋里的事。那个暴雨天,我们一直 聊到深夜,为李四喜屋里遭遇的事,我娘哭了一晚上。后来几天,我哥马顿闷在卧 房,他不再用练习本写写画画,他是用的笔记本电脑打字。本来我还想求他给唐小 兰帮忙,但一想到四喜家的事是天大的事,我就没敢打搅我哥。 熬了三四个夜,写好剧本,我哥马顿找四喜爹要了四喜他们两口子的相片,说 是回北京去征集长得像的演员。我哥马顿带着相片和剧本回了北京。临走前,我站 在门边,听我哥马顿跟北京那边通电话,他隐约提到这一次他是跟张导演合作拍一 部纪录片,主题是关于留守儿童的。 我明白“留守儿童”的意思,就是父母去了外地打工,留守在乡村小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