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八六年的一天,这一天还是星期四,少年就在课堂上坐不住了。他觉得右 眼皮直跳,汗流浃背。俗话说左眼跳,跳入口;右眼跳,无路走。左眼跳预示有口 福,右眼跳却多是凶兆。右眼皮跳得越来越急了,少年听到一阵嘭嘭的响声,仿佛 有一个小人在敲着一面木鼓,越敲越急;又像有一只小青蛙拼命地弹跳,却怎么也 无法逃出眼皮的挟持。少年大感骇异,却又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决定请假回家, 他有一种预感,他担心家里会出事。 其实家里没有一天不出事,譬如母亲闹着要上吊、喝农药、跳河,父亲则忙着 将所有的绳子烧掉,将农药倒进茅坑。当然父亲无法将小河填平,也无法拦住披头 散发、状若疯虎的母亲。不过,他也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老婆不会真的跳河。她不 会游泳,自从有一次“跳河”呛了几口水之后,就连洗衣服见了水都会头晕。事情 皆因吵架而起,而每次吵架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心慌。为什么会心慌?手上无 粮家中无钱,心儿自然慌。要么是米缸没米了,盐罐没盐了,孩子光着屁股在村巷 上奔走没裤子穿。男孩倒也罢了,都是两女崽呢。她们还小,还不懂得害臊,但母 亲赵翠花却臊得抬不起头来。母亲每天早上起床煮粥,把米缸刮得震天价响,瞅着 米升里的这点米,历历可数,就不禁觉得手发抖脚发颤心眼儿堵得慌。 她觉得胸部一口气出不去,憋得难受,就开始捶胸顿足地痛骂起来:“张大富 你这个斩头鬼没本事,长着一颗榆木疙瘩,光会吃饭,就是不会挣钱,害得子女没 饭吃没裤穿。张大富你个斩头鬼,为什么不去死?你死了倒好,不死咱娘儿怎会有 活路?”赵翠花骂着骂着,就哽咽起来,转而埋怨自己有眼无珠,竟会嫁给这样一 个窝囊废,她哽咽着说,“以前贪你靓仔,看起来倒还白白净净,以为是一个富贵 相,怎知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我呸!老娘算是瞎了眼啦。都是信了媒 婆的胡说八道。”通常,母亲在撒泼时,父亲就躲在屋角,连大气也不敢出。但就 是佛也有气,有时父亲也会顶嘴,这可就不得了,战争马上升级,吵架变成了打架。 等闹完了,母亲才抹干眼泪,端起匾箕去邻家借米。等炊烟升起,已是日上三竿了。 少年叹了口气。但愿这次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也就是打打架,这倒不是什 么新鲜事儿,架不可不打,但日子不能不过。少年也懂得了这个道理。他忽然有点 可怜父亲。家里一亩九分地,一年到头像牛马那样劳碌,挖出来的粮食却填不满一 家五口的肚子。两个妹妹端着空碗在乱叫,像两只伸着脖子的鹅。贫寒夫妻百事哀, 父母每天都要吵架,家里的板凳没一张是完整的,全被母亲摔断了腿。当然凳腿也 没有白断,它们在父亲的屁股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少年就读的学校叫黄花初中,是黄花镇唯一的一所乡村中学。村庄距离黄花镇 也就十来里路,步行要一个小时。他平时也不回家,带了大米及萝卜干在学校蒸饭 吃,周末才回一次,顺便带点伙食。但今天还是星期三,这样的情况对于他来说还 是头一遭。 家里果然出事了,说也奇怪,少年一回到家里,眼皮马上停止了跳动。父亲张 大富抱着头蹲在门槛上,垂头丧气,犹如一只瘟鸡。父亲头上还包着一条脏兮兮的 蚊帐布,布带上隐隐渗出血红。四岁的小妹在哭哭啼啼,八岁的大妹在柔声哄她, 哄不了就威胁说:“你再哭我揍你!”但小妹哭得更欢了。少年放下米袋,赶紧抱 起小妹,惊叫道:“出了什么事啦?”小妹哭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呜呜— —”大妹在小妹脸上晃着拳头恫吓:“叫你不要哭,再哭我真的揍你——妈妈跟人 走啦,妈妈不要我们啦——”大妹的嘴也扁了,语带哽咽。张大富斥责道:“别胡 说,妈妈是去做工,又不是不回来,吵什么吵?哎哟,痛死我啦,好狠的婆娘。” 少年松了一口气,说:“妈要做什么样的工?她去哪儿做工?她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连珠炮般地发问。张大富含糊其辞:“是去县郊的九龙塘做鞭炮,不,好像是 莲花湾的砖厂做工……” 少年大声说:“到底是做什么工嘛?” 张大富说:“我也不大清楚。反正不是做鞭炮就是做火砖啦,还能有什么工做?” 少年咆哮道:“什么都不清楚您也让她去?” 张大富说:“就是清楚我也不让。所以我的头就被凳子砸破啦,好狠的婆娘。” 少年的一颗心在下沉,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仿佛有一窝蜜蜂在嗡鸣。他仿佛看 到了一幅极为可怖的图景,他的心在霎时间被一股绝望的情绪攫住了。他努力使自 己镇定下来,说:“走了多久啦?” 张大富说:“昨天刚走的,跟着村长去了。一起走的还有阿凤、桂花和杜鹃。” 阿凤和桂花都是村中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杜鹃则是村庄出名的美人儿,芳龄 十八,尚未婚配,附近村庄的小伙子和老光棍,无不垂涎三尺而无隙可乘,人家门 槛儿可高着呢。当然,赵翠花模样儿也不会差,三十多岁,肤色白皙,眉清目秀, 徐娘半老,丰韵犹存。村长带人走时,还说:“多少人想去呢,但没这福分。工头 说了,长得不俏的不要!” 张大富又说:“不要吵啦,妈妈很快就回来的。其实做工也没啥不好。只是跟 村长去就不好,那狗日的不是好人,别人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还不知?” 少年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他总算弄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是母亲要去做工,遭 到父亲的剧烈反对,但母亲终究还是去了。当然去之前免不了一场打斗,鸡飞狗跳, 遍地狼藉,不在话下。尽管硝烟已经平息,但少年从张大富头上的创伤可以想见打 斗之惨烈以及母亲要走的决心。因为赵翠花虽然动不动就搬起板凳砸人,但却是瞄 准了丈夫的屁股砸去的,可见她也是志在威慑,而不是真的想要人的命。 张大富问:“你不好好在学校念书,回来干什么?” 少年一怔,但旋即说:“学校选拔我下个月去参加县里的智科竞赛呢,我得好 好准备,我要备足一个月的伙食,这段时间我就不回来啦,免得分心。”少年撒了 一次谎,脸色绯红,心里颇为不安。 少年的成绩一向很好,参加竞赛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张大富很高兴,拍了拍儿 子的肩膀,说:“小子,好样的!” 第二天,村长张玉成回来了。张大富马上跑去问他:“村长回来了?” 张玉成连眼皮都不抬,点了点头。 张大富又问:“我老婆咋不回来?” 张玉成懒洋洋地说:“她要做工呗,她要回来还做个×工?” 张大富嘻嘻笑着,点头哈腰地说:“那是,那是。村长您咋不做工?” 张玉成气呼呼地说:“我好歹也是个国家干部,有国家饷吃,哪儿用得着出门 做工?” 张大富身子摇晃了一下,犹如一片木叶遭遇了风吹,说:“那是,那是。我老 婆做的是啥工?” “人我交给了工头,做啥工你问工头去。” “我到哪儿去问工头?” “工头有时在九龙塘,有时在莲花湾,有时在官桥镇,我闲着没事成日跟着他? 他在哪儿咱怎会知道?好奇怪!工头又不是我家养的一只狗,唤一声就能找到。” “是我问得不对,我那口子说过几时回来?” “她爱啥时回来就啥时回来,谁管得着?我又不是她老公,你才是她老公嘛, 她没跟你说?尽说混账话。” 张玉成不耐烦了,摆了摆手,说:“去去,我要上茅坑啦。”他拗断一根晒干 的蔑白,撕下一小块做牙签,塞进黄板牙里,剩下的折成两段,以供刮屁股之用, 遂哼着小调往自家的茅房走去。 张大富挪了一下脚步,想跟着上去,但最终还是沮丧地停了下来。少年伫立在 父亲身边,听着父亲跟村长对答,他脸色憋得越来越红。他扯了扯父亲的衣袖: “走吧,爸爸。” 少年在家里待了三天,父亲很想念母亲,小妹更是经常哭着要妈妈,大妹紧咬 着嘴唇,看上去无比坚强,实际上也是潸然欲泣。每天黄昏,张大富干完农活,就 背着小妹、拉着大妹去村口往外张望,希望赵翠花会像仙女下凡一样突然出现,但 霞光散尽,暮色逐渐笼罩下来,黑暗不仅淹没了那条白蛇般迤逦而去的小路,也淹 没父女三人满怀希望的眼眸。少年站在苦楝树丛中,他透过细小的枝杈看着三人在 暮色中无限凄凉的背影,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独从心底升起,这种孤独感像油锤 击打胸口,他几乎站立不稳了。在霎时间,他做出了一个秘密的决定。 晚间,厅堂里亮着五瓦的灯泡,光线昏暗,少年明天就要返回学校了。张大富 给少年打米,他一边用米升量着,一边在计算:“一星期五斤,一个月四星期,一 共是廿斤,廿斤够了吗?不够再给你添点,小子,好好努力啊。”少年看着米缸里 的大米飞快地塌下去,转眼间就快见底了,他鼻子一酸,说:“够啦,要不我少拿 两斤吧。” “傻小子,饿坏了怎么学习?明天我再拿点谷子去碾,地里还有番薯芋头呢, 水稻又快熟了。你妈去做工倒有一个好处,省下不少口粮。” 天还没亮,父亲就下地干活去了。当阳光照进木格子窗的时候,少年乘着木梯 走上阁楼,阁楼里堆满杂物,一片阴暗。少年找到了父亲的工具箱,抄起了一把锯, 那把锯的锯齿依然尖锐,锯身依然饱满,它除了被铁锈所腐蚀之外,几乎可以算得 上完整无缺。少年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他感到自己的笑声犹如锯齿,它切割过阁 楼混浊的空气,犹如切割新鲜的木头,这是一种摧枯拉朽的感觉。张大富做过木匠, 但不能做出一件像样的家具;他还学过泥匠活,但没有能力砌出一面笔直的墙。总 之,他学过的东西有很多,但却无一精通。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也堪称天才, 不管是什么东西,他瞄一眼就会,无师自通,只是做出来的东西却全变了调,而且 他的兴趣也不会持久。没有恒久的专注和痴迷,这是他无法成为一个好匠人的致命 伤。少年笑了,他觉得父亲的确很有趣。好在那把锯子仍在,它将会有更好的用途。 初秋的阳光清澈如水,如碎银般洒满屋顶和树梢。乡村的阳光多么好,更让人 激动的是它那么充足,而从不用花钱。少年用锤子一击,锯片应声断成两截。那种 钢片折断的声音异常刺耳,响声在黄泥小院里久久回荡。苦楝树上有一只乌鸦惊飞 而起,仿佛连它也感觉到了空气中震动着的某种凶险的气息。少年捡起较长的那截, 长逾尺许,宽若木尺,少年用手掂了掂,感到很满意。他将锯片按在磨刀石上磨, 红锈在掉落,尖锐的断口一片雪亮,他用两块木片夹着锯条,用细绳子绑得牢固。 这样,他就制作成了一把类似铁剑的武器,只是剑身布满锯齿,只有剑尖才锋锐异 常。与其说是剑,不如说刀更确切一些。大妹在旁边怯生生地瞧着,锯片的刃口反 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少年瞥了她一眼,心中感到无限温柔和痛楚交织着的情感。他 听见体内的一声叹息,犹如一根羽毛掉入了水底。直到晌午,少年完成了“磨剑” 的所有工序,包括用一块旧布将它严密地包裹起来。他将铁器放入怀抱,他触及了 布料的柔软和温暖,以及铁器的坚硬和冷冽。他决绝的心犹如锋锐的剑尖,将会戳 穿大而无当的生活,犹如戳穿生活的谎言——假如生活是一只只不断膨胀的气球。 谁知道呢?也许这把剑用得着。 他背起那廿斤大米迈上通向村外那条小路。他没有等父亲回来,父亲就像牲畜 一样,戴着镣铐仍在劳作,没有吃饱而没有不满。他只是嘱咐了大妹一句:“好好 带着小妹呀——”小妹挥了挥手,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大妹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她拼命忍着眼眶里的泪滴。 少年回到黄花镇,他将廿斤大米卖掉了,换了十块钱。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做的 第一桩买卖。可能是贱卖了,但没有办法,他需要钱,而且也没有再将大米放在学 校的理由。因为他决定去逃学。既然撒过了一次谎,就不怕再撒一次以至更多,很 多东西都是这样的,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终止的时候。好在,这次少年俨然是一 个撒谎的老手,他对老师说:“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我需要请一个月假去医。 我的病可能会传染——” 老师对此深信不疑,少年在所有老师的眼中,都是一个好学生,成绩既好,人 又老实。老师的耳朵被“传染”这两个字所震撼,往后一闪身体,一迭声问道: “是什么病?” “不知道。它怪就怪在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