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随着暮色渐降,人们和牲畜均迈上回家的路。但少年仍要出发,他离家里越来 越远。他伫立在空旷而高高的江堤上,他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在这前不着村后不 着店的地方,他将如何度过秋霜渐浓的一夜呢?幸好,耳畔响起船桨的吱呀声,江 面一灯如豆,但一只乌蓬船的轮廓仍是依稀可辨。小船靠近岸边,一声清脆如银铃 的呼唤迎风传来:“上来吧——”少年一怔,只见船头上站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儿, 少女又说:“是叫你呢,傻瓜!”少女掩嘴吃吃地笑。少年噔噔噔地从倾斜的江堤 奔跑下来,迈上木船,船身有些晃荡,少年趔趄了一下,差点立足不稳,少女又笑 了。少女年纪跟他相仿佛,生得异常俊美,身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上身穿着蓝底白 花的碎花衣裳,腰前披着围裙。多美的女孩啊,少年目瞪口呆。少女捻着辫梢上的 红头绳,似被他瞧得有点羞涩。有一位老人在船尾撑着船篙,爽朗地大笑。 这是一个水上人家,少女阿菱跟爷爷相依为命。他们一辈子都在水上活命,平 素以打渔为生。少女在船头上生火做饭,火光映照着黑暗中幽亮的江面,天上群星 闪烁,每一颗都在江心找到了自己的肖像。这天晚上,少年吃到了一生中最鲜美的 鱼汤,汤里还浮着姜片和几根小葱。那是一尾全身金黄的鲤鱼,美丽极了,鱼尾在 砧板上疯狂地摆动,而鱼嘴在轻微地翕动,那一片片金色的鳞片在少女灵巧的手上 剥离。少年就那样跟阿菱挤睡在船篷中,一张薄被盖住他们。少年感到心里有一面 小鼓在咚咚敲响,但是他一动也不敢动。他们俩曾说过许多许多的话,阿菱已响起 了轻微的鼾声。她睡得如此香甜。但少年为失眠所苦,阿菱幽幽的体香让他有点心 乱,船身在水波中的晃动也让他一时适应不了。老渔夫叼着烟斗,蹲坐在船头上, 烟斗上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孤独的鸬鹚。他仿佛在想心事,其实仍 在垂钓。他在等待着大鱼上钩。阿菱的父亲曾经是一个鞭炮作坊的工人,但在一次 事故中炸死了,连完整的尸首也找不回来,而少女的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 她,不知嫁到了何方。这都是少女告诉他的。人世间总是有如此悲伤的事情,正如 平静的江面下也可能潜伏着急流和旋涡。少年总是如此容易伤感,他注视过老渔夫 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老人总是平静如昔,他的皱纹间肯定隐藏着无数次风暴,他 选择了沉默。生活就是忍耐。但少年还不懂得这个道理。阿菱也不懂得,她从无烦 恼可言。她的笑声让少年倍感温暖。 当少年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他错过了一次美丽的日出。老渔夫昨 晚果然钓到了大鱼,那是一尾重逾十斤的大青鱼。阿菱兴奋地用手比量:“它的尾 巴那么大,就像一面蒲扇!”可惜少年无缘见到,天一亮,老渔夫就用鱼篓装着赶 集去了,赶早市才能卖到好价钱。 少年并不急着离开,他喜欢跟阿菱待在一起,如果不是要找母亲,他情愿一直 待下去。阿菱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少女,她的笑靥犹如绽放的百合,笑声好像雪白的 浪花。少年跟着阿菱,学会了撒网捕鱼,那些雪亮的鱼儿在网眼拼命挣扎而不得脱 身,犹如一把把柔软的小刀。阿菱的笑声像阳光一样无处不在,轻轻地落下来,暖 融融地覆盖着少年的脸庞和双肩,还有心上。少年终于要离开了,阿菱显然也有些 不舍,但是她爽朗的天性驱散了心里的阴霾,她大声地说:“你以后还要来看我啊 ——”少年狠狠地点了点头,心底的伤感犹如喷泉一样上升,涌上了喉咙,他几乎 要哽咽失声了。阿菱不吭声了,拉起少年的手。少年的脸一下红得发烧,他抱住了 阿菱,抱得那么紧,抱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阿菱的胸膛蓓蕾初绽。土布薄衫和 围裙依然难以阻挡乳房的顽强凸起。少年的脸上更烧了,他感到她的双乳顶着自己。 她的胸脯很结实,略有弹性,犹如一对青硬的果子。少年感到一阵晕眩。他放开了 阿菱,挎起背包,狂奔着跑上了江堤,好像逃跑似的。少年跑上江堤,转身回望, 阿菱依然痴痴地伫立着,凝视着他。“阿菱,我会回来看你的——”少年将双手卷 成喇叭状大声喊。他的心里洒满了阳光,纷纷扬扬,犹如白色的花瓣。 少年终于来到了县城,他是在一个秋阳明媚的下午来到的。灿烂的阳光给他带 来了好心情,也让他来到陌生地带的不安感消除。他没有看过这么多房子,也没看 过这么多的人,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汹涌,房屋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只是房屋 大多显得破旧,了无生气,尽管秋天的阳光如此明亮,但依然难以掩饰小城的颓败 之相。几片黄叶在风中飘坠,越发给街道添上几分萧瑟之意,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 代的南方小城,改革开放的春风仍没吹过这片近似冬眠般的土地。倒是许多衣着时 髦的女子拖着裙裾或露出雪亮的长腿轻盈而过,摇曳生姿。少年以前没有见过这么 漂亮的裙子,筒裙、连衣裙、百褶裙,让人目不暇接,哦,还有短裙下面那些玻璃 试管般闪亮的长腿。城市的女子为什么这么漂亮呢?少年不禁为之迷醉。 但是,这座小城并没有给少年留下更多的好感。在黄昏时,少年已是饥肠辘辘, 但没有人愿意招待他一顿晚饭,更不会让他住上一晚。城市有的是餐馆和旅店,但 都要用钞票换取。少年捏紧了衣袋里的十元钞票,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不到迫不得 已是不会动用的。少年甚至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做了一次乞丐,但是一无所获。 后来,他硬着头皮走进了一家名叫“李记”的小吃店。他对店主人提出让他干一个 晚上,他只要一大碗稀粥,如果有可能的话,让他在这里住一晚。他遇上了一个好 心的店主,如愿以偿。 他在县城转悠了一天,城里根本就没有鞭炮作坊或红砖厂。也就说,母亲在这 个县城里的可能性不大,当然,前提是村长张玉成说母亲在炮厂或砖厂做工的消息 靠得住。不管怎么样,还是到炮厂或砖厂去碰碰运气再说吧。少年打听清楚了,炮 厂、砖厂之类,大多集中在城郊一带,并不远,步行大半个小时也有望到达。就在 少年动身往城郊的时候,这个城市对他露出了狰狞面目,他遇上了一伙小流氓。 这是一伙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四男二女,穿着奇装异服,男的留着齐 耳长发,女的头发卷曲,犹如波浪在涌动。他们在一座石拱桥上相遇了,就要擦肩 而过。少年觉得很好玩,不禁多看了一眼。谁知这一眼就看出麻烦来了。少年背着 背包,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又显得傻头傻脑,一看就是一个小乡巴佬。乡巴佬在 这座城市不会有人看得起,一个嘴唇涂得红艳艳的女子走过来,拉起少年的手往脸 上摸了摸,说:“小弟弟,是不是让老娘给迷住啦。从我的裤兜下钻过,我就给你 亲一口。” “快钻,快钻——”其他的人大声起哄,辅之以大笑。在他们看来,少年无异 于落入了猫爪中的老鼠。这次,他们要好好将他耍弄一番。 少年脸色煞白,他不是恐惧,而是紧张。他因少女柔软的手而不安,他甩开了 少女的手,没有吭声。他仿佛没有听见少女说话。 “樱姐,看来这小子还挺不服气呢。先给他点颜色瞧瞧。”有一个男的阴阳怪 气地说,当胸就给了少年一拳。少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痛得身体蜷曲如虾米, 额头沁出了冷汗。他伸手探入了胸部。在别人看来,他是因疼痛而掩住胸部,只有 他知道,如果他的手一伸出来,必定有人血溅五步! 那几个男的又是一番拳脚,少年被打倒在地。 “钻不钻?不钻打死你——”少年的耳朵里溅满了碎玻璃似的狞笑声。他的头 脑中有一股怒火在燃烧,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但是他一声不吭。他的牙齿咬破了 嘴唇,沁出了血丝。他的手依然停留在怀中。那伙人终于走了。连少年也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没取出怀里的利刃。 少年找遍了城郊的鞭炮厂和红砖厂,炮厂有十二家,砖厂只有两家,但他都没 有找到母亲赵翠花,也没见到阿凤、桂花和杜鹃的身影。他倒是目睹了鞭炮厂的意 外爆炸和砖厂的砖窑倒塌。鞭炮厂的爆炸发出了一阵巨大的轰响,天上升起一朵硕 大的蘑菇云,爆炸声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其间夹杂着人们拼命奔逃的哭爹喊 娘声。他看到一截血淋淋的大腿从空中飞到了他的面前,差点就落在他的身上。在 这一刹那,他想起了少女阿菱的父亲。当他一转过身去,就哗地一声吐了出来。砖 窑的坍塌声则显得有点沉闷,仿佛是两段巨木在互相碰撞。少年跟砖窑隔得相当远, 他只听到那些沉闷的声音,然后有人在惊呼,惊呼声更加低沉,转瞬即逝。少年没 看到有人从砖窑中跑出来。 连日来的奔波一无所获,少年彻底死心了。他坐在山岗上,撕着地上的草叶, 双眼噙满了泪珠。他一下子放松了,他的心里空空荡荡,犹如一只倒光了东西的口 袋,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他的母亲跑到哪儿去了呢?她到底在做什么工?但是, 少年决定不再寻找下去。他想起了农场那对老夫妇的儿子,那个十八岁出门远行而 一辈子都没有回来的男人。他要回家,他已离家多日,不能让父亲为他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