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看报纸了没有?一个新娘,在拍婚纱照时被男摄影师给“非礼”了!“非礼”? 这词现在听起来他妈有点儿逗,早就是什么都能发生的年代啦。公仆去腐败,主人 去耍赖,反贪的去贪污,妓女收了假币敢报案,窃贼分赃不均敢申诉,照相的,当 然也就不好好照相喽,就把别人的新娘当成自己的新娘。据说当时新郎被赶到了摄 影棚外,只留新娘在里面照单人照。新郎忽然听到里面新娘一声喊,急冲进去,新 娘已经连奶罩裤衩都被脱掉了,“像一只剥了壳的蛏,光溜溜的!”过后新郎对公 安局说。 竟然还要剥得光溜溜的像一只蛏!可据说新娘却长得一点儿也不漂亮,放在哪 儿也没人看。这样的女人我们常在一些餐馆的洗碗槽旁或男女公厕见得到,围着围 兜,戴着卫生手套。有她没她只是卫生有没有人搞的问题。大家甚至不觉得她是女 的。她在厕所里面冲,大家还是进去照拉不误,根本没注意还有一个她。这世界最 可悲的就是不被人注意了。我不知道那个摄影师有没有搞错,会去剥这类女人了? 荒唐!可问题就在现在再荒唐的事也都会发生,也都叫人相信,而且还引人去探究, 去论证。可惜我不是公安局的,要不我一定要好好审审他。我只是在歌厅干粗活的, 老婆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的光棍,就满脑子胡思乱想,上班也想,就被老板 炒掉了。老板骂:“你胡思乱想,滚蛋!” 老板总对我们说“滚蛋”。反正我们这里女人才是宝,男的像根草。女人是宝 能招客,我们男的对男的只能“针尖对麦芒——硬对硬”。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女的 都是宝,比如那些不漂亮的女人,就比如那个新娘,她就到处没人要。卖肉也没人 要。那天她是不是也被她的老板喊过“滚蛋”?当她向老板请假要去照婚纱照时, 老板就冲她嚷滚蛋。“你还照什么婚纱照呀?”老板说,“要照,索性脱了我的围 兜,永远照去!”好像人家只配围他的围兜似的。我可以想象当时她的可怜样。不, 兴许她根本不敢为照婚纱照而请假,又不是生大病,又不是死了。她只是利用上班 间隙,中午休息什么的赶去照相。可是过程出了岔儿,比如化妆,化妆师把脂粉一 抹她的脸,她的汗突然刷地下来。印象中丑女从来不流汗,因为她们不化妆。化妆 的女人才让人想:要是汗流下来了怎么办?现在她化妆了,汗就刷地流了下来了。 这下可把妆冲个稀巴烂。化妆师慌忙给她补救。可是没有用。补救了这边,那边又 垮了。她自己也焦急了起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她就要迟到了!她知道迟到对 她意味着什么。她突然跳起来要给店里挂电话,请假。可是她打不通。她已经迟到 了,这时终于打通了老板的电话,老板说:“你不要来了,滚蛋!” 她放下电话,望着影楼落地玻璃窗外无声流动的车影人影,好像一个阴间的鬼 瞧着繁忙的人世间。她后悔起自己为什么要来了,照什么婚纱照,臭什么美!可是 我不是为了臭美呀,只是大家结婚都要照。我们甚至可以相信像她这样的女孩平时 连普通照相都很怕,我就见过不少,她们总是对着自己的照片沮丧、生气,照相在 她们简直就是照丑。我怎么这么丑!可也怪,现在她一觉得自己丑,汗倒止住了, 妆倒可以继续化下去了。 她被套上了一件婚纱。兴许是白的,兴许是红的,她不知道。她几乎是被推着 进了摄影棚。摄影棚里有点儿暗,暗得叫人死心塌地。又有点儿神秘,一些花花哨 哨的影子从黑暗底色泛出来。中间有一个不高的台,台的左侧有一把大伞,一架摄 影机正对着台。就她一个人。她抓了抓婚纱侧摆。她突然感到这婚纱好像是她偷来 的。她有些害怕。她忽然很想自己的丈夫,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可是这时摄影师的 声音响了起来:“站到台上去。”那声音好像从天上飘下来。她禁不住望了望天。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真的去看天了。她犹豫着。摄影师就又说了一句:“站上去,试 试镜头。”她向台上走去了。她忽然发现摄影机镜头在幽幽瞅着她。她忽然想瞥一 眼那镜头里的自己。镜头里面映出一个非常小的白影子,一个分不清头和脚的影子, 一个根本就没有人形的影子。可是这反而令她欣慰起来。这不真实的图像反而给了 她一些自信。那个白白的影子就是我!她想。她忽然自己挤眉弄眼起来,摆弄起自 己的表情,撮撮嘴,觉得不对,又咧咧,可是还是不对。她挑剔着,这挑剔毋宁更 像是自得。她忽然想:说不定,我还真能照几张好照片呢!她这才发现,自己对照 婚纱照也并不是一点儿没有奢望。其实那些出生寒微的新娘们对照婚纱照有着更强 烈的奢望。你瞧她们奔向影楼,站在画出来的花园和洋楼布景前,坐在道具的雕花 的椅子上,倚着高级彩车,穿着华丽衣裳,好像一辈子的梦都圆了。她们化妆得都 不像她们自己了,照出照片来,谁看了也不认为是她们,还以为是某个明星。可她 们却视若珍宝,把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她们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个明星。她想:我 照出了好看照片,我要拿到全世界看! 她忽然想看看摄影师,这个能照出好看照片的人。她终于看到了,呀,这摄影 师怎么扎个小辫子!她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摄影师是这种模样。她有一点儿好像撞 到了危险的贼的感觉。她不敢看他。她不由得抓抓身上的婚纱。现在她害怕这婚纱 被人缴走了。 这时,新郎进来了。新郎一身白,系着蝴蝶结,礼服的袖口绣着一道非常绮丽 的花边。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这么细,这么好看。她甚至会有一种感动。她觉得 很温暖。这温暖反而让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迎上去勾住自己丈夫的胳膊,还把 他肩膀上的灰尘拍了拍,像所有贤惠而又满足的妻子那样。她感到满足,感到圆满。 摄影师在哧哧转着光圈。镜头就像考官的眼睛一样盯着她。她感到自己的人生成功 在即。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这么在乎了,把照几张照片看做人生的成功。 摄影师又退到摄影机后面去,猫着腰,窥着镜头,现着半张脸。可是摄影师却 突然泄气地立起身来。她不知自己哪里让他不满意了。她像个不知自己干错了什么 的学生一样手脚乱动起来。可是摄影师瞧的是她丈夫。原来是他丈夫直梗着脖子, 模样太板了。的确,他那脑袋好像是从蝴蝶结里直愣愣长出来的。她伸手调了调他, 那感觉像班干部一样好。可是丈夫那脑袋却还是硬邦邦的,你把它往左拨,它就在 左边硬邦邦支着,拨向右边,它又在右边支着,傻傻的,一身白礼服就更衬出他的 傻。她觉得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冷却。她索性把蝴蝶结打松一些,可是一股酸味直扑 而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她的丈夫是个干粗活的家伙,鸡对鸡,鸭对鸭,乌龟对王 八,她只能嫁这样的丈夫。身上总是渍着又酸又臭的汗。这汗味泄露了他的真实身 份,那领口的裂缝好像撕破了她的梦。啊,这是我该死要承受的味道!我该死以后 永远要承受这样的味道,这个人!以后这个人每天下班回来,就把满是这味道的衣 服丢到她身上,然后,她洗。她将趴在一个大洗衣桶上不停地搓呀、洗呀,永远没 个洗完的时候。她没有洗衣机。他们没有钱。他们住在棚户区里,墙壁还是用旧挂 历糊的,就是发狠去买来几件好家具,放在那样的房子里更叫人扫兴。啊,这就是 我的未来!她的心翻了。 你有没听说某某女的,结婚临近,亲戚朋友们都在忙忙碌碌为她操办婚事,她 却突然心翻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们会突然一阵怅惘,发现自己的生活原 来多么没意义。原来的朋友、相识、亲戚、邻居全都走到前头去了,可我却他妈的 毫无起色。我只配有这样的人生。好像总有什么鬼在催着我——谁谁股票发财了你 发了没有?谁谁中了头奖了你中了没有?谁谁出国了你出过没有?多少人买汽车了 你买了没有?刘德华的演唱会你听了没有?叫你发慌。我怎么这么差?我们可以想 象当时那新娘有多么的心焦。我就要永远这么差! 她忽然发现摄影师向他们走了过来。她马上意识到那味道就要被他闻到了。他 一步步走近了,她简直要跪了下去,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点儿尊严!一边做出 更努力调整的样子,乞求摄影师停下来。摄影师终于停下来了,两手抱在胸前,用 一只手指头一拨一拨地指示着她。这动作却又有蔑视的味道。她忽然发觉摄影师在 笑,他微微地笑着。那笑很宽容,因而也让她很屈辱。她对他有点儿生气。笑什么? 你又有什么了不起!她立志要让自己丈夫拿得出来,不让人家笑!可是她还是失败 了。她忽然很想跟摄影师一起笑。她发狠把丈夫的蝴蝶结一揪。她觉得自己简直在 助纣为虐。 丈夫像被牵动了神经,嘻地笑了起来。摄影师赶忙叫:“好了!就这样,就这 样!照了!”兴奋得活像打喷嚏的狗。她知道摄影师为什么这么兴奋。她没有瞧自 己的丈夫。她不想看。她没有看也知道那笑的傻相。丈夫的笑像一团鼻涕粘在她的 身上,她抖不掉,逃不脱。她只能希望这相赶快照完。 终于照完了。然后,摄影师说,照单人照,先生请出。这似乎已是不成文的规 定,我听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规定。我猜目的是想让妻子从丈夫束缚下解脱 出来。现在她要解脱了。可是她忽然又有些害怕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丈夫 走出去。她古怪地觉得自己是被扣留的压寨夫人。当摄影棚的门就要把她丈夫的身 影关上,她突然叫了一声,追了过去。可她并没有什么要说。最后她说:“在外面 等我呀!” 好像原来她丈夫不会在外面等似的。她的丈夫倒也被她的话弄懵了。他就在与 摄影棚一墙之隔的外面一张板凳上坐着,等。兴许为了表示自己忠心,他不敢坐到 大厅上。那里有舒适的靠背椅。他坐在一张用来掂脚的板凳上。他等。你可知道那 是你老婆给你的最后告别? 那新郎说,那以后他只见她出来一次,换服装,脸红扑扑的。他记起来当时她 的眼神很幽怨,好像在说:“你老婆都被人调戏了,还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 他说。可是你明白也不想想你老婆被调戏了为什么还要再进去?她还换了一套大红 的婚纱,像火烈鸟一样飞了进去。那其实那只是他妈的掩饰。人家已经嫌弃你啦! 其实人家心里快活着呢!就像我们常常见到女孩子穿戴惹眼被众目围攻,逃回来, 可她第二次还会美美地穿着上街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