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没有钱,只能捡人家一点点口剩;我们没有名,扎进人堆就找不着了,轰 轰烈烈跟我们无缘,即使想索性豁出命去惊世骇俗一番,也没人看我们表演;我们 也没有貌。今晚我丢工作了,流浪在大街上。我宁愿沉醉在我那个歌厅,那里,灯 红酒绿,那里,歌声悠悠,那里多现代化呀,那里情天恨海,有无数美女。我过去, 他们说:“小子,滚远点儿!”我就把我口袋里揣着的印有歌厅名的火柴盒丢给他 们看。我向他们吹我天天都能瞧见嫖客跟妓女搞啦,你们哪,你们这些女人用大腿 夹夹就泄出来的童子鸡!我能跟她们玩呀,我可以跟她们打情骂俏,一会儿刁难她 们,一会儿又给她们大献殷勤,在她们没客人时偷给她们一杯白兰地,或多在她们 饮料上插上一粒红樱桃,她们需要一小包糖,我就把糖塞在她们乳沟上。把他们整 得一愣一愣的。下流?什么?你说下流?无耻?别他妈这样瞧着我,好像我是一根 无耻的尺子似的。谁不无耻?你是阳痿?你心甘情愿阳痿?你听满街都在议论着 “伟哥”吗?“伟哥”,他们不是很稀奇?你瞧满街都在卖着T 型裤衩子,怎么都 会有销路?又是镂花,又是镶边,穿在里面又没人瞧得见,还又细又窄简直不能御 寒,她们为什么要穿?还不是她们觉着人家都在窥视着她们?她们时刻感觉着男人 们窥视的眼睛,美着呢!她们美着,并时刻为被脱作准备,我——操!你尽可以想 象像揭锅盖一样揭开一家家屋顶,你一定会瞧见女人们光着身子对着镜子抹着丰乳 宝,恨不得把自己包装成H罩杯。然后又一本正经披上外套。那满街一本正经的衣 服后面其实都蹦跳着不甘寂寞的肉体哪!我窥视到了。她们甚至寂寞得发怒。 对啦,我们的新娘一定愤怒了!兴许她那天根本就是怀着愤怒去照婚纱照的。 她不能忍受被漠视,而且又是在几乎被重视之后又被漠视。她不能够!她要夺回自 己的权利,她要夺回消费者的权益!她要喊。可是,她喊什么呢?难道你不是来照 相的?难道他不是在给你照相?难道你不希望他照?难道你希望他动你?你是一个 丑女,就是叫来记者,也只会登出一则笑话,一个丑女拍不成美人照,就抗议摄影 师了!你是丑女,跳楼都没人看。抗议是美女的特权。不,她不想这么傻。她没有 喊。可她又能怎么样?她突然向他冲了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他冲过去, 是要去讨伐,还是去送死?直到她冲到他的面前,她才发现自己更像是去投降。她 要投降了,她要去当他的俘虏。她盯着他。那目光咄咄逼紧他提醒着他你刚才对我 做过什么了?那咄咄紧盯,更像是街头小贩的强买强卖。她觉得自己好难。她要把 自己卖了。她要把自己贱卖!她觉得自己好贱!她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你疯了!”她说,“你们搞艺术的可真——疯!” 他慌忙修理起照相机来。好像经她这么一说,照相机就出了故障似的。她哧哧 笑着,瞧着他。她瞧见他把几颗螺丝旋出来,又一一旋进去。她拿过一颗螺丝,递 给他。他浑浑噩噩接着。递到最后一颗,她忽然不递了,只盈盈笑着对他。他要, 她不给。他就夺。她突然一闪身,躲到另一边去了,又笑盈盈对着他。这笑让他心 发慌。他就更慌地去追她。他们就绕着摄影机跑了起来。她一边逃,一边笑。他一 边追,一边发毛。抢不回来那只螺丝,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来,他就拼命追。她 却飘飘欲仙欲死,一边逃,一边笑。可她不可能发出声音来,不然还不被门外的丈 夫听到了?她控制着声音,好像两个人在静悄悄玩捉特务游戏似的。女人真是大阴 谋家,她惹你,刺激你,挑逗你,甚至我还经常看到我们歌厅的小姐去甩客人的嘴 巴子,然后,让你反击,让你追,让你恨,让你发疯,让你和她紧紧绑在一起,然 后,投降,滚在你怀里,或者还会大哭一场。她跑,她的婚纱跑乱了,她的腰带跑 散下来了,她觉得背上的拉链也在滑脱,只要她一顿脚,它就会马上一个骨碌,然 后,整件婚纱落了下来。她忽然有点儿担心。可是她担心,不是因为担心自己露出 了身体,而是担心自己露出来的身体是不是会被认为不够漂亮了?这世界没有羞于 拿出来的,只有羞于拿不出来的。哇哈哈!哇哈哈!可想到自己就要被露出来了, 她又感到世界很残酷。可是摄影师很快冷静下来了。他肯定会识破女人的小伎俩的, 人家一定是情场老手。他就停了下来。他开始奇怪刚才自己怎么那么死心眼了,非 得要那颗小螺丝?他不再追了。她瞧见他停了下来。怎么办?我怎么办?上帝啊, 我该怎么办!让他杀了我吧,让他把我的皮扒了! 她忽然更凶地顿起脚来。她要干什么?她要干什么? 她疯狂抖着身体,疯狂扭着腰。她要干什么? 她要,自己扒!哇——塞! 原来她是自己脱! 我怎么想到这一步? 我怎么这么深刻! 我简直不相信我还这么深刻! 要不,女人们为什么要在街上走?这么晚了,她们为什么要在街上走?她们为 什么不待在家里?她们说着,笑着,她们在说什么?一副非常了不得的样子,自我 感觉非常好。她们感觉非常好,就跑到大街上招徕。她们招徕,就穿得漂漂亮亮, 还穿着迷你裙。她们为什么要穿迷你裙?还不因为最露肉?她们要露肉,就骑上自 行车,这样才能把大腿里面亮出来。裤衩一定是T型的,兴许还绣着花,兴许还镂 空,像在向人招手。招过来了。她们向我骑来,像招着摄影机。我看。我的眼睛是 抓抓抓的摄影机。她们没有改变姿势,让我抓。她们还故意停了下来,一脚踏地, 一脚仍然踩在车踏上,把下面扯得像牡砺似的。可她们装作不觉得。她们没有看我。 她们故意不看我。她们反而把头转开去,看边上的店。她们笑了起来,好像被搔了 痒痒似的,倒让我有点儿迟疑起来。她们突然放下脸来,不笑了。我发现,她们非 常快地瞥了我一眼。她们为什么瞧我?她们为什么要瞧我?她们一定在瞧不起我了。 她们一定在说:“不是男人!”她们一定在骂:“阳痿!”她们就又骑起来了。她 们要怎样? 她们向一个小巷骑去。她们要干什么?她们要干什么?她们又不看我了。可是 我瞧见了她们后脑勺上的眼睛。她们在钓我。她们在钓我!她们在考验我是不是男 子汉,阳痿……那小巷黑黑的。我怕什么?这些不操不爽的鸡!我跟上去。她们一 直骑了进去。她们要干什么?她们进了厕所。 她们进去干什么?厕所那么臭,又不是歌厅酒吧。我实在想不出她们进这种地 方要干什么?那厕所墙壁的瓷砖隐晦闪光。脱!对啦,脱!原来是这样!我跟了进 去。半截单间的门好像撩起半截婚纱。她们的脚丫现出来。有一扇门还虚掩着。冲 进去!可要是叫起来怎么办?不,不会叫。她怎么会叫呢?不,她会叫。她需要叫。 要不叫,怎么让人知道有人要非礼(又是鸡巴“非礼”!)她呢?又怎么让人知道 她有魅力呢?对啦,这倒是真的。那个新娘当时确实是叫了起来。她张着嘴,直挺 挺站着(所以才像剥了壳的蛏),好像顿时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好像她本来 很纯情。现在的女人越骚就越显得很纯情。她没有弄明白自己怎么啦,没有弄明白 自己正光着身体,没有弄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应该捂上衣服,甚至,她没有弄明白 自己什么地方是隐秘的,操!她什么也不懂。她只是像小女孩见到大老鼠似的尖叫 着,脸色苍白,手脚哆嗦,与其是恐惧,不如是在造型。女人恐惧时造型是最美最 动人最有魅力的,呀——!那个新郎丈夫说他老婆这样叫,他老婆被非礼了,被脱 得光溜溜像一只蛏,难说不也是在炫耀(他不是只是跟摄影棚一墙之隔吗?里面的 动静他会完全不知道?)——瞧,我的老婆像只蛏,有人非礼!有魅力!谁不希望 自己老婆有魅力呢?所以……她会叫。她们会叫。那么……要是她们叫起来我怎么 办?那么……我就成了那个摄影师啦。不,我不是摄影师,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 什么也不是的人,所以她们不会像那个新娘一样自动在我面前脱下来。我什么也不 是,可是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怕什么?我就,上!里面人一个站起,裤子刷啦一 下就落了下来。果然!她的嘴巴果然张开了。她果然叫了。果然就有好多人冲了进 来。男的,女的。女的用很害怕的眼睛瞧。害怕就是羡慕。男人们则干脆个个兴奋, 脸一阵红一阵白。有一个还险些被推倒。大家挤着,挤着看,呀,我成了名人啦! 我他妈成了名人啦!我简直想不到我这辈子还可以成为名人啦!可是几个大盖帽也 一耸一耸顶进来了,挥舞着警棍,只觉脑袋被着重一击,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