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得不再次推迟结婚的日期,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我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 虑之后的结果。上一次推迟婚期是在三年前,那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三谷的一句话, 他说“婚姻真他妈是爱情的坟墓”,当时我信以为真,更准确点说,是我对爱情的 美好期待让我对婚姻充满了畏惧;而这一次是因为他进了监狱。我不知道我的终生 大事和这个朋友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但我还是这样暗自决定了。当然,这个决定还 没有告诉我的未婚妻杨羔,甚至我的父母。也许,我真是疯了! 现在是四月,离“五一”我们预定的婚期不到一个月了。房子是去年东挪西借 加上贷款买的,90平方,刚刚简单装修了一下,我在外面跑来跑去,几乎没操什么 心,都是她一个人在忙碌着,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她,我说你也别太累了歇一 歇慢慢来,她却说不累,还一脸的幸福样。偶尔她也会停下来,看着我,像一只温 顺的小羊羔,而我却很紧张,担心她执著的眼神会洞穿甚至摧毁我的心理。她经常 能够在我张嘴的瞬间说出我想说的话,或许是“心有灵犀”,又或许是两个人待得 太久了吧。可是这一次,她看着我半张的欲言又止的嘴,只是问了句,“饿了吧? 快了,等我把这幅画挂好就给你做饭,乖啊!”有时候觉得她对我就像她每天在幼 儿园对那些淘气的小朋友似的,而我只能傻傻地点点头。我站在她的身后,看她拉 长了身子,倚在沙发上,挂那幅像数码相片一样的山水画。从背后看,她的线条好 极了,我突然想应该从这个角度给她照一张,挂在墙上,肯定比那破山水要好看得 多。当然,我也只能在心里这样想想,就好像我在心里想推迟婚期一样。她如果知 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不敢想。 如果没有三谷,我的生活该是另一副模样吧? 三谷是个诗人,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生来就是当诗人的料,这好比我,顶着 “无冕之王”的帽子,干的是又忙又累还没钱的活。记者和诗人差距很大,他们的 思维方式是截然不同的,这是我和三谷长期接触后得出的结论,而关于他的故事往 往只有几句断断续续的诗,什么“鲜血,梅花一样盛开/ 梅花,鲜血一般凝滞/ 我 打树下经过/ 梅花落满一身”,或是比诗更夸张的惊人举动,比如某次因为突然停 电而一拳头把宿管科科长打得鼻血直流。半年前,我的这位大学同学再次出人意料 地来到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小城。 那天我正在市郊采访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大客车下坡时刹车失灵,径直开 到了一个深塘里,死伤严重。我当时就站在事故现场,吊车正往外吊客车,车身倾 斜着,一个接一个的尸体像饺子一样从门窗边坠落到水里。嘈杂的场面和挤来挤去 的人群搞得我晕头转向。虽然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可面对救护车和不断打 捞起来的尸体,还是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喂,大记者,我是三谷啊! 哦,你小子啊,在哪呢? 嘿嘿,我在你身后哩! 蓦然回首,我就看见了当年名扬校园的“非著名诗人”三谷,不过这次他看起 来更像只落汤鸡,他冲着我咧嘴笑了笑,是那种死而复生的笑。作为记者,在第一 时间第一现场,我当仁不让地采访了中江市有史以来最大一起交通事故的幸存者之 一郑三谷先生。 采访没什么好说的,还是随便聊聊吧。我说,三谷,可还记得毕业的时候你留 给我的诗啊?当然记得,他用我递给他的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我记得是荷尔德 林的《人,诗意的栖居》,“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仰天而问:难道我所求太 多以至无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来度 测自己。神莫测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我宁愿相信后者。这是人的尺规。人充满 劳绩,但还诗意的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我真想证明,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 洁,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不错吧?他笑了笑,一如 往常的狡黠。我点头笑笑,表示肯定。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他,坐在我对面 的这个人和三年前的三谷有什么变化,哪怕是微妙的变化。这恐怕是我的职业习惯 吧,什么都在变化,比如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中男人的钱包,女人的服饰,甚至小 笼包子的大小,当然也可能包括我们的友情,而我的职责是立即发现它们,然后公 开报道。遗憾的是,从他饱经风霜似的脸上,或者玩世不恭的神情里,没有我想要 的新的发现。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留着齐肩的长发,抽烟,仰望天花板,像一个艺术 家那样做着思考的样子。对这个曾经睡我下铺的兄弟,我仿佛永远也难以了解,或 许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自始至终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君子之交,平淡 却格外持久。 我就知道他不是专程来看我的。他说他打算去望江县参加小鸥的婚礼,就在明 天,我听了半天没吭声。小鸥是他以前在大学里谈的女朋友,当然我也是熟悉的, 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唱过卡拉OK,一个挺漂亮挺活泼的女孩子。我一直不明白她 为什么会喜欢三谷,在我看来,相貌平平的三谷除了能写几首讨女孩子欢喜的情诗 外,一无所长,这是我当时真实的隐秘想法。那时候我还没遇到我的小羊羔,所以 每次和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别扭,可三谷却偏偏每次拉上我,好像我是照亮 他们爱情的大功率电灯泡似的,以至于后来竟发现自己对小鸥也有了一种特别的感 觉,当我觉察到自己内心的这种变化的时候,我是非常痛苦和害怕的。幸好五年前 毕业的时候,她回到她的家乡望江县,在一所中学里教书,而我留在中江市应聘上 晨报的记者,三谷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和她一起去了。第二年,我应邀参 加了他们的婚礼,可是后来不到一年,他们又离了,也就是那一次,三更半夜的, 三谷跑到我的单身宿舍里,喝完了一整箱的啤酒,然后说出了直接影响我婚姻大事 的那句“至理名言”,“婚姻真他妈是爱情的坟墓”,说完之后就倒在我的床上呼 呼大睡,第二天一大早就没了人影。他的爱情结束了,无牵无挂地走了,然而却导 致这几年来我和小羊羔的爱情始终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小羊羔真是个好姑娘,长得 好,脾气好,心肠好,我知道问题全在我。 在我抚今追昔的时间里,他自顾自地抽完一根烟,然后问我,你和我一块去吧?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像当年他一定要拉上我做电灯泡一样,甚至我也找不到阻 止他重返的理由,说得自私一点儿,我还是很好奇:三年前他们为何说散就散了呢? 而三年后他们如何再次面对面呢?媒体上说我们这些“80后”的个性张扬,喜欢叛 逆,做事经常让人匪夷所思,怕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