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外面干什么吗?”三谷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我。 “都干什么呢,不会是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吧?”我笑着说,试图缓和一下这 半天来过分紧张憋闷的气氛。 三谷苦笑了一下,“还真是见不得人啊!”我又是一愣,接下来他所说的完全 像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更让我惊讶不已。 “还记得那个晚上吗,半夜三更我跑到你那喝酒?那天是我和小鸥离婚的日子, 我是不想离婚的,可她非要离,她说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我知道她变了,她跟 我过不下去了,后来心一横,离就离吧,谁怕谁啊,就离了,连学校的差事也一起 离了,一下子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从你那走后我就到了省城,我也不知道为什 么到省城,就是想离开中江,甚至想一辈子也不回来。刚开始也找不到什么事干, 就在一家工地做小工,给师傅打下手,挖地基,筛沙子,抬钢筋,反正就是些体力 活,二十块钱一天,白天埋头干活,晚上和几十个人睡一间大通铺,累是累,却很 充实,也没时间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反倒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所需要的, 是诗歌里找不到的真实的生活。活了快三十年,读了十多年的书,以为什么都懂了, 到头来却什么都不懂,不懂爱情,不懂生活,不懂自己到底要什么,你明白吗?” “你肯定明白的,你是记者,见多识广,也比我想得开,比我乐观,大学时候 就希望能像你那样,可惜做不到。现在你有你的小杨羔,你有你的事业,你有你的 生活,你比我活得开心。也就那段时间,很苦,却很开心,我差不多都忘了我还能 写诗,我曾经还是大学生,我还结过婚。工友们待我都挺好,挺照顾我,把我当兄 弟,有个河南来的小胡子,还不到二十,是一个人辍学偷着跑来的,跟我混得最近, 他称我三哥,就是这个小胡子,你知道吗,有一天我们俩刷外墙,站在十层楼高的 木板上,有说有笑,他爱开玩笑,正讲着一个笑话,不知怎么回事,木板突然断了, 他猛地推了我一把,我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旁边的防护网,他什么也没抓住,就掉了 下去,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头撞在竹架上,翻了个身,摔在地上,我大声喊 小胡子、小胡子、胡子建、胡子建,没有声音,等我跑下来,他仰面看着我,嘴角 动了动,像是要把那个笑话讲完,血流了一地,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他救了我一 命,可谁跟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呢?!……” 三谷瞪着眼睛激动地看着我,像是等我给出回答,可我只能慢慢走着,认真听 着,却无法回答。 “后来我就离开了那家工地,因为我脑海里总是小胡子往下掉的身子,做梦也 是,有时候是小胡子,有时候是自己。离开的时候,包工头交给我小胡子全部的遗 物,身份证、几件衣裳,一张全家福和一本笔记本;而只给了我三个月的工资,实 际上我干了快半年,他说要年底才发的因为没干满所以只给这么多,我也没跟他啰 唆,狠狠揍了他一顿,不是为钱,你知道吗,如果他给我们买了保险绳系上,那小 胡子就不会死,什么都不会发生!其实他还是赚了,至少小胡子半年的工资他不用 给了,而且上上下下没花几个钱就把小胡子的死给掩盖了过去。” “像这样死亡的事你肯定见得多了,就像昨天那么多人一下子都死了,其实有 很多人是可以逃出来的,可惜他们都你争我抢地往车门边跑,往窗口跑,车门又打 不开,司机早跳车跑了,那么多人就堵在门口,堵在窗口,尖叫着,推搡着,耽误 了时间,是他们自己害死了自己啊!我前面坐着的是一家三口,小女孩才四五岁的 样子,车子刚滑出去的时候,那小孩爸妈就很快打开窗户,把她用力推了出去,而 他们却来不及跳出来。我算跳得快的,我想救他们却救不了,他们最后说的一句话 是,救救我女儿!我只好抱着小女孩游上岸,等我再游回去,车子完全找不到了。 那个小女孩以后该怎么办呢?会不会像我一样整夜做噩梦呢?你是记者,可以跟踪 报道一下,帮一帮她吧?” 三谷再次停下来,盯着我。我会的,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些是昨天的采访 中他没有告诉我的,而我也完全忽略了。我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抢先抓住了这条重 大新闻,上了头条,就行了,在我心里,我好像只把他们当做这条新闻中的不幸的 人,与我无关的人,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侥幸活着,我只是很客观地记录下来, 像一个麻木不仁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铁石心肠,是职业造成的, 还是生活让我变得如此冷漠?我不得不深深自责,同时也很庆幸三谷的怜悯之心一 直还存在着,他还是诗人,虽然这样的劫后余生的经历比诗歌要残酷得多,也沉重 得多。 “还是说我吧。揣着一千八百块钱,在城里晃荡了几天,什么也不想干,饿了 就在大排挡随便吃点,困了就找个小旅馆睡。那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生命到 底是个什么东西?当初出来是为了逃避,为了忘记过去,没想到更加重了对生活的 失望,对生命的绝望,爱情是不可靠的,生活也是不可靠的,生命更是不可靠的。 有一天,我裹着被子坐在旅馆的床上,屋里没有暖气,窗外又下着大雪,我感觉自 己特别可怜,特别孤单,突然我就想起哈姆雷特。记得吗,我们当时学外国文学的 时候还一起取笑过他,净想些不着边际的生死问题,什么‘To be or not tobe , this,is a question ’。可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他,你别笑我,我真的明白了, 生存和毁灭,本来就不是个问题,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活生生地就发生在我的 身边,我躲不开,也摆脱不掉,我只能承受,尽一切可能去承受更多,就像哈姆雷 特明知自己承担不了还要去承担一样。我决定找事做,挣更多的钱,给小胡子家里 寄去,他爸妈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念高中的妹妹,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我 只是觉得这是我应该承担的。正想着就收到一条短信,你肯定也收过不少,说是一 家大酒店招情感陪护,男女不限,月薪两万,以前也收到过许多这样的信息,从没 当回事,可那一天我决定去试试。” 三谷很快地说着,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掏出烟来,分给我一支,点上,深深地 吸了一口。我拿着烟,却不想点上,在手指间旋转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听起 来都是那么真诚,却又饱含着无法排遣的苦闷、焦虑和悲哀。我试图猜测他下面的 故事,可惜,不能够。风减弱了温度,阳光在阴影里也渐渐暗淡下去,我们就走在 这一侧的阴影里,漫无目的。 “你肯定没想过我会做这个事,是啊,我也从来没想过。上大学的时候,我想 成为一个诗人,我把诗写在书本上,写在厕所的墙壁上,还写在你的白T 恤上,我 不管别人的嘲笑,也不管将来,那个时候,我一心一意爱着诗歌,爱着小鸥,她们 是我的全部。工作的时候,我已联系好了一家合资企业,老总很欣赏我,让我做企 业宣传,年薪至少五万,可后来还是跟小鸥回到这里,教书。结婚的时候,买不起 房子,就在学校分给我们的宿舍里,简单地办了,我从来就没想过我们会离婚,也 从来没想过她会背叛我们的爱情。没想过的全都发生了,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相信你肯定知道情感陪护是干什么的,也一定认为那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有许多人叫他们‘鸭子’,要不干脆就叫‘男妓’。可我偏偏就干了这样的事,还 干了两年。其实我告诉你,这两年我收获了很多,钱我大概挣了十万,每个月都给 小胡子家寄去一大半,当然是以小胡子的名义,他父母还不知道小胡子已经不在了, 人死不能复生,告诉他们又怎样呢?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算是替小胡子尽一份孝心, 我自己也会心安些。” “我在酒店附近租了个小屋,白天一般没事,要么睡觉,要么看看碟子,除了 吃饭,很少出去;晚上就去上班,中间人先替我们询问安排好客人,哪个房间,发 个信息就行了,剩下的就是给他百分之五十的提成。你不要以为找情感陪护的人就 是些无聊的甚至变态的人,虽然有一些是这样的,我也受过不少这样的侮辱,但我 碰到更多的,还真是情感遭受创伤需要陪护的女人,她们和我一样,都是受过伤的 人,都是孤独空虚的人,都需要生理和心理的安慰。她们中有不少是富婆,表面上 风光得很,有身份,有地位,有钱,可她们的老公在外面风流快活,养情人,包二 奶,她们得不到丈夫的关注和满足,只好寻求同等的刺激,寻求报复式的快感。她 们觉得我和其他‘鸭子’不同,一看就知道,做这事是我的不幸,所以经常给我比 别人多的小费,而我倒觉得她们是一群不幸的值得同情的人呢!还有一些说来你也 许不信,是些职业女性和家庭主妇,她们比我想象的要寂寞,除了工作和家庭,她 们没有任何乐趣,生活得无精打采,婚姻也像是潭死水,所以她们渴望新鲜的刺激, 哪怕是一次外遇,‘一夜情’,她们也觉得很有趣,很珍贵。也不怕告诉你,有个 在教音乐的女老师,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一年了,我们每个星期都见面, 她从不问我的过去,我也从不打听她的事情,我们一起聊天,说些好玩的电影和明 星,有时她还教我唱歌,而我也背几首以前写的诗给她听,看起来我们像是一对恋 人,可我既不是她的情人,也不是她的丈夫。说老实话,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 谁,睡到半夜突然就醒了,在酒店的某间房里,而身边躺着的常常是个刚认识的不 知底细的女人,那个时候,我就想起小鸥来,想我们在那么小的宿舍里一起备课, 一起烧饭,一起收拾屋子,想着想着,就想哭。” 三谷再次停下来,看他的表情,仿佛真的要哭了一般,长长的一截烟灰悬挂着, 手一抖,很快就消散了。我们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朝左右张望。三谷掏出手机来, 看了一眼,然后递给我,我拿在手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姑娘原来不是小鸥,不过 长得挺漂亮,很像我记得的小鸥。我满脸疑问地看着他。 “是小胡子的妹妹,叫胡娟,在省城上大学。说来也巧,我们的酒店就在她大 学边上,我常在一家小餐馆吃饭,而她就在这家餐馆打工,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眼 熟,我就和她随便聊,问她是哪里人,家里都有谁,她说她哥哥就在这里打工,每 个月都给家里寄钱,要是没这钱她爸妈根本看不了病,而她恐怕也早出来打工了, 所以高考填志愿就填了省城这所大学,按她爸妈的意思到这里来找他哥哥,他哥哥 已经两年没回家了,我问她你哥叫什么名字,胡子建,她说。我一想,果然就是小 胡子那张全家福上的小姑娘。当时我听了既高兴又难过,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告诉她 你哥哥已经不在了,我还能瞒她一家多久。每天我还是去那里吃饭,和她说说话, 问她爸妈的情况,问她的学习。到了月底,像往常一样我去邮局给小胡子家寄钱, 我没想到她一有空就在那个邮局守着,等我从邮局出来,她突然站在我面前,紧紧 盯着我,我知道再也瞒不住了,索性就都说了。说完之后,我感觉自己一下子轻松 了许多,她大哭了一场,后来我陪她到那个工地去了一趟,楼盘早已建起来了,包 工头也早走了,我们在小胡子坠地的地方站了很久。她说很感谢我这两年寄钱给她 家,以后不需要了,她可以打工挣钱自己养活自己了,还让我一定不要告诉她爸妈, 他们会受不了的。我说钱每个月我还是会按时寄,不然你爸妈会怀疑的。最后她答 应了,条件是她每个周末帮我收拾屋子、洗衣服,我只好也答应了。其实我已经过 惯了一个人混乱的生活,她的出现反而打乱了这一切,虽然我从未告诉他我的工作, 她也从来没问过,她经常过来帮我收拾,还带吃的给我,她像她哥哥一样热情,会 体贴人。我本以为像我这样的浪荡子是不会再有人喜欢的,小鸥就说我是个靠不住 的男人,单调乏味的男人,不思进取的男人,简直不是个男人,她说得对,我全都 认了。可我还是没想到,有一天晚上胡娟会说她喜欢我,她爱我,我不知道她是不 是混淆了爱和报答,我不需要爱,我已经被爱伤过,伤得很深,我更不需要报答, 需要报答的是我,我欠小胡子的,现在又加上她妹妹,我欠他们兄妹的实在太多了。 胡娟是个好女孩儿,可我已经堕落了,没有希望了,所以我不想害她,所以我只能 选择离开,就像三年前离开中江一样,只不过当初是被迫的,而这一次是主动的。 可又能到哪里去呢?正好在酒店里碰到以前学校的同事,他在省里学习,他说小鸥 要结婚了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回去看看她,我觉得自己最失败的 地方,最初转折的地方,让我几年来都睡不好觉的地方,都是在这里,都是因为她,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回来,可没想到又差点死了,你说这是不是命?” 我还是没法回答,我不是算命的,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是把 我当最好的朋友,还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境地?我相信除了我,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 过这些,而我也终于发现:他是一个谜,而我根本就不了解他!他长吁了口气,如 释重负一般,将烟蒂狠狠踩在脚下,转过身,冲我笑了笑,走吧,我们去看看小鸥, 她今天肯定很漂亮!我这才发现,我们竟已走到“凤凰大酒店”来了,而小鸥正是 在这里结婚。我回头望了望我们走过的长长一条马路,路灯竟已亮起来,太阳在路 的尽头慢慢沉了下去,而夜晚很快从四面八方浮起来,聚拢在我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