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铺的几天,师傅也像蒋淑芬一样,似乎有些不乐,懒懒地不想说话。忽然, 一个护兵来通知,说蒋太太改天要来铺里吃烟。满铺里一下子忙乱起来。 知道蒋淑芬吸烟讲究,于是首先在后楼收拾净室,换窗纸,铺地毯,烟榻烟案 脚凳扶手以及一应摆设都换作新样,香炉里改添藏香,白铜水烟袋更用瓦灰擦得锃 亮。唯纸捻儿有些犯愁。师傅说,蒋淑芬用的那捻是珠兰香纸,得他亲手配制。珠 兰三月开花,如今已是榴红五月,师傅只好镇里乡下到处去寻人家的收藏。还好, 终于寻来。师傅把珠兰花捻末,均匀铺在喷湿的薄棉纸里,然后一层层夹进表心纸, 一层层熨浸。我给师傅打帮手,那真是一件温馨的活计儿,珠兰的幽香拂面沁心, 会不知不觉地让你想到娴雅、悠远、甜梦、私情……这当然是我现时的回味,而那 时我只是觉得要好好学这神秘的技艺。夜里,师傅已经睡下,忽然叫醒我问,你说 蒋淑芬吸烟吸出来好心情时,还会做啥?我说不知道。师傅说,唱川戏,她不是戏 班里的青衣正旦吗?她肯定喜欢川戏。我说,师傅,你不是也喜欢川戏吗,这回你 可以搭档过戏瘾了。师傅说,那我得记几出戏文。师傅果然起来点灯翻书背戏文, 并找出小胡琴来换上新弦,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下午,蒋淑芬一款西服套裙,高跟鞋,相跟四个护兵,由丫头举着洋伞, 一路摇摆,来到烟铺。这一道风景,让少见世面的上新人大饱了眼福。蒋淑芬看罢 烟铺的堂面和后楼说,这儿还不错嘛,我今后就在这儿抽烟。但蒋淑芬来万和堂抽 烟,门口站四个丘八,其他顾主哪还敢上门,这可苦了师傅,而且蒋淑芬抽烟还只 要师傅伺候,更苦了师傅。好在时间不长,我们就听见了胡琴声,听见师傅悠着腔 唱: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唱声凄切,让人觉得阴 冷。一会儿,又听蒋淑芬唱:阴风飒飒,黑月无辉,相思血泪旧盈腮,到如今化为 孽海!唱声清寒彻骨,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儿。刨烟师悄悄告诉我,他们一人一鬼, 唱的《情探》。万香儿说,《情探》有啥了不的,我也会唱。 其实,蒋淑芬来铺里抽烟,并不是坏事儿,此后烟铺的生意反越发红起来。有 时彭营长也来陪蒋淑芬。彭营长来只抽淡巴。于是师傅又领着我们卷那种炮筒一样 的淡巴烟。淡巴里指名要和烟膏,因为彭大营长更多时候吸食鸦片烟。 热闹事总是凑一堆儿,古井坝的邱火炮见万和堂生意兴隆,与师傅达成协议, 在烟铺的堂面右侧顺墙摆个立架,由师傅代卖其火炮烟花。原以为碍事,谁想烟烟 璧合,生意更加兴隆。特别立秋以后,行堂神会寿酒婚酒打醮庆坛之事增多,有会 多半有戏,有戏更离不了烟烟助兴。你看,戏唱着,酒宴开着,鞭炮响着,小鬼头 携着长管水烟袋窜上窜下,趋奉在那些手不空嘴空的先生面前,替他们装烟,替他 们长精神,那时你会觉得万和堂有多么的神奇。又矮又瘦的邱火炮时不时踅进店来, 用柴棍一样的手指拨拉算盘,从师傅手里接过银元。 转眼就是新年,上新商会各界凑份子特请中江大磉磴的大华剧部来唱三天大戏。 镇长巴结彭营长,定要请国色天香、声如天籁、又德艺双馨的彭太太登台献艺,以 让上新小民开辟眼界,得仰天都月华。彭天久喜欢了,蒋淑芬自然也是愿意的。 唱个啥子戏呢,颇费斟酌。彭天久喜欢看《贵妃醉酒》,镇长建议唱《锁麟囊 》,而蒋淑芬偏要唱《踏伞》,而且要和我师傅各戏,不然就不唱。镇长几乎笑岔 了气,说,你跟那个卖水烟的刘娃子刘登杆各戏?你唱落难的王瑞兰,让他唱那个 风流倜傥的蒋世隆?我的奶奶,那要不然,还不如和刘二娃子唱那个《驼子回门》。 蒋淑芬气说,《驼子回门》就《驼子回门》,驼子回门有啥不好?驼子回门正好着 呢。 彭营长的新娘子要和卖水烟的刘万和上演《驼子回门》,这消息在上新乃至周 围镇乡引起的轰动,无异于九月秋雷。演出那天,上新的万年台下人山人海,连能 上人的树桠甚至屋顶都挤满了看客。最有趣是两棵枸豇树因挡了视线,被众人一轰 连根拔掉。 锣鼓打响,我师傅扮驼子窦相公挑一壶酒一把面耍矮子功亮相出场。师傅一米 八个头,现在矮得像个地谷皮三寸丁的武大郎。师傅叫场:婆娘走起——回门去— —“婆娘”这声村俗而又回味无穷的称呼立刻引起满堂的笑声。蒋淑芬应场:来啰 ——蒋淑芬扮村妇在音乐声里走出场来。呀!好美好靓的新娘子,好亲好近的可人, 尽管我才十四岁还未蒙着一层感化,但我那时确有一股爱流流遍全身,有一种站不 住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师傅唱:去年子腊月才斟了酒,今年子正月初一就回门。 蒋淑芬唱:人家回门是喜盈盈,我今回门呕死人。台下一阵骚动,响起轰然的掌声 :好!师傅的唱声浑憨戏谑;蒋淑芬的唱声圆润清亮,透着一腔子幽怨。我的天, 我蓦然觉得蒋淑芬和师傅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又立即笑话自己,竟然把台上 的戏文看反了。 大华剧部是个阵容可观名角荟萃的戏班,三天演出,场场爆满。蒋淑芬又应剧 部邀请,客串了大戏《锁麟囊》,演那个“爱人人恒爱之”的薛湘灵。演至薛湘灵 因灾落难,哀哀无告之时,台下大把大把的铜钱甚至钱袋裹肚子都如雨般地抛向舞 台。上新人确真是心地善良,他们爱薛湘灵,爱蒋淑芬,愿意这样来表达他们的善 心。 那时的戏班多半很穷,一日两餐,班主管饭不管菜。演出之余,艺员们就结伙 到乡间田头去撬猪皮拱下饭。猪皮拱学名蕺耳根,一股腥味儿,吃它最能吃出乡情。 蒋淑芬不顾彭天久阻拦,也和艺员们一起去田间撬猪皮拱。白衣白裤,后面跟四个 护兵,蒋淑芬满脸的不高兴。但一群美娘踏青撬菜、喜闹欢笑的情景,如西施浣纱, 又如虢国夫人游春,却不知迷倒了多少追风的看客,我自然也在其中。 戏班走后,蒋淑芬每天照例来烟铺抽烟。于是有了传说,说蒋淑芬去烟铺是去 会情郎,说亲眼看见我的师傅替蒋淑芬洗脚做按摩,说蒋淑芬亲手给我师傅的水烟 袋织托套,织的丹凤朝阳,绾的胭脂结儿。实在,传说并非捕风捉影,洗脚做按摩 我不仅亲见,还替师傅打过下手。蒋淑芬每次抽完烟都叫唤腿疼腰疼,要师傅替她 洗脚,替她拍打,洗洗打打的当儿,蒋淑芬会笑会撒娇甚至会哭;蒋淑芬织的托套, 结的胭脂结儿,我也亲见,托套上的丹凤昂首而鸣,振羽欲飞,颇为巧致。而胭脂 结儿竟是个如意同心结,吸烟时蒋淑芬绾在水烟袋上,平时让师傅揣在大褂内襟的 荷包里。师傅和蒋淑芬的这点私情让人捏汗,让人悬心,要是消息让那个彭天久知 道了会怎么样?不敢想象。好在彭天久正协助民团整天忙于清乡,常常带兵穷奔于 上新至观音场抑或上新至三台之间,又常遭遇夜战,抬着伤兵抑或死尸回营,哪还 有闲心思理会蒋淑芬的传说。况且,也没人敢去捅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