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春上月,万和堂生意兴隆,火炮烟花更是卖得火爆。邱火炮来结账,师傅忙 得无暇顾及,况且银钱也一时难以收齐。恰邱火炮要急赴重庆干事,一月方回,于 是结账收银事宜只好匆匆决议改由邱火炮侄儿承担,以便及时取钱周转生意并敷家 用。可问题是师傅不认得邱火炮侄儿,而急切间又懒得写绍立介,于是师傅捡起一 块瓦片一掰两半,递半片给邱火炮说,凭这个瓦符让你侄儿来认我,合符算数,正 月十六结账,领钱走人。邱火炮说,瓦符太苕,最好取个你心爱的阿物儿作凭。师 傅说,我没有阿物儿。邱火炮扮个鬼脸,强从师傅荷包里掏走胭脂结儿说,乖乖, 这个作凭最好。师傅也只好说行,就用这个作凭,十六结清账,让你侄儿还我就是。 正月十五,元夕之夜,上新照例要耍龙灯放烟火。今年元夕,军政商界以及乡 党码头共有四拨龙灯好耍,四架烟火好放。邱火炮自然大赚一笔。元夕夜,上新桥 头以及上下河滩的烟火架四围,拥挤着四乡的看客。那时的烟火架是一个高挂的轮 盘,燃放时层层跌落,显现戏文故事抑或火树银花、海市蜃楼。河边的焰火高潮一 浪浪迭起,紧接是五大三粗赤膊光腿头裹红巾的大汉们表演过街龙灯。四条长龙从 四条街道向街心的大桥汇集,且舞且进,街两面楼上楼下喷向龙灯的炮烟花儿,如 天街星雨,亦如交叉火力扫射,一时烟焰障天,呐喊入云。最是四龙齐聚桥头,争 路夺桥,好一场恶斗,好一场热闹。 街面热闹,烟铺里一时反而清静。万香儿和刨烟师都看灯去了,我和师傅扣了 铺板,关上铺门,借这闲暇,理清当日账目和与邱火炮数月来往返的账目,算定应 付邱火炮大洋一百一十八元,即把银元按数数出,用皮纸包好,锁进钱柜,等明天 邱火炮侄儿来取。忙完,伸个懒腰,准备推开后楼窗观看烟火。这时,有人敲门。 开开门,原来是蒋淑芬,慌慌的,一副村姑打扮。让进来,拴好门,蒋淑芬即扑进 师傅怀抱,抽抽噎噎地哭泣,然后亲吻师傅,解师傅衣扣和裤带。他俩并不管我, 似乎我就不存在。师傅把蒋淑芬抱进住房,随后我就听见蒋淑芬欢快的叫声和笑声。 我想,河边的烟火,街里的龙灯,此时此刻都不及师傅与蒋淑芬的欢乐吧?我竟然 也为他们的欢乐流出了眼泪。匆匆一会,了却长日来苦苦的相思和热望,我想,师 傅也算活得值了。一刻工夫,师傅拉着蒋淑芬出来,蒋淑芬双手围着师傅的脖子哭 泣,说她要走,她受不了彭天久,她要趁现在的混乱逃出上新,远走他乡。师傅问, 那你走出去后又怎么办?蒋淑芬哭说,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师傅说,没想 好,最好别乱跑。蒋淑芬顿脚说,不要我走,我就死在这儿!这时四拨龙灯聚集桥 头,热闹已在高潮,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师傅当机立断说,那我和你一起走。我说, 师傅你也走,那烟铺咋办?师傅说,管不了许多了。师傅打开钱柜,取出所有银元, 包括明天要给邱火炮侄儿的银元,用衣服和包袱皮裹成一包,让蒋淑芬挽着,像个 回门的小媳妇。师傅也换了棉袍,戴一顶封耳帽,护着蒋淑芬,匆匆出门。我的心 悬在了喉咙口,心跳得有些发晕,只好关紧铺门,倚门喘气,腿软得一屁股坐在地 上,头脑里一片空白。 一会儿,桥上火光冲天,欢声雷动,这是在举行烧龙仪式,同时也是乡民散场 回家的信号,一时呼儿唤女,满街人流如潮。再一会儿,远山近壑的村路上,灯笼 火把亦如天街星雨,飘散而去。我想,师傅和蒋淑芬这会儿也会在某一条偏僻的山 路上匆匆奔走吧?我庆幸今夜月色昏暗,上天亦在掩护有情人脱出罗网。 元夕夜是个不眠之夜,虽丑末寅初,满街仍是灯火楼台,笑语欢声。万香儿回 来了,刨烟师回来了。我的天,我看见师傅竟然也袖着手回来了。我惊得差点哦出 声来。师傅悄悄告诉我,蒋淑芬已脱离险境。我说,你为什么不一同走呢?师傅哽 咽说,我一路都想,我能吗?我有父母兄弟,我随蒋淑芬走了,他们就没命了。我 说,那,钱呢?师傅说他全给了蒋淑芬。我说,那明天拿什么给邱火炮的侄儿?师 傅不说话,把头低了下来。 师傅就这样把头低了下来,第二天邱火炮的侄儿空手而归。啊不,那戴瓜皮帽 的小子揣走了胭脂结儿,揣走了蒋淑芬留给师傅的唯一的念心儿。师傅从此就那么 低着头,虽然彭天久把师傅叫去营房多次,师傅也安然无恙,但眼里却没有了先前 的神光。一个月后,邱火炮伸长脖子一脸讪笑地问师傅,浪荡鬼,你甚么时候收回 你的胭脂结儿?师傅垂手低头说,等一等,邱爷,我会还清你的钱的。 没有了蒋淑芬,万和堂烟铺也就像师傅的双目,暗淡了下来。师傅先辞掉刨烟 师,后辞掉万香儿。撑到冬天,师傅连我也辞掉了。 冬去春回,物换星移。后来我以过硬的制烟技术进了一家正规烟厂,有空仍去 看望师傅。师傅的万和堂后来叫公私合营上新食店,他和妻子万香儿都是前堂的服 务员。邱火炮一年半载由古井坝步行去上新食店吃一碗油醋面,吃完,拿出牛皮烟 盒来卷叶子烟抽,那烟盒的尾饰就是那串如意胭脂结儿。每当那时,师傅就恭立一 旁,面如死灰。当万和堂改为炼铁厂时,师傅百无一用,被遣回乡,回乡后一月病 故。据说弥留之际,邱火炮去探视。邱火炮把胭脂结儿还给师傅说,登杆,你别挂 记,我们就此了账。师傅不受,师傅仍说,邱爷,等一等,我会还清你的钱的。 一千九百六十四年,我被调去一个秘密所在接受一项特殊任务,为首长试制一 种灰白、味淡、香味绵长、止咳化痰的清香型淡巴烟,小批量投入生产。选择烟叶 时,我不悒想起了师傅的万和牌水烟和蒋淑芬那美妙的抽烟艺术。而这一切,连同 师傅培育的万和烟叶,都已湮灭于地下,顿觉神伤。于是决定去师傅的坟头坐坐。 师傅的坟在刘家干沟,沟深地僻,荒无人迹。于萋萋荒草的坟间,我蓦然发现数十 苗野生的烟叶,那正是万和烟叶。我扑在烟苗间为那些瘦黄的小生命像个小孩那样 哭泣。我知道,师傅终于等来了他的时机,师傅终于能偿清他的承诺,赎回他的胭 脂结儿了。事实也正如此,师傅的遗孀万香儿在师傅坟间开荒种植的万和烟叶,我 们“特烟厂”年年以特价收购,五年后偿清债务。 赎回胭脂结儿那天,我把胭脂结儿做成一个飘幡,插在师傅坟顶,然后扣头一 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