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庭坚有在画卷上题诗的癖好。譬如,李公麟刚画了一幅《胡儿马挽弓图》, 恰巧黄庭坚就在一边儿站着,看着画上的那片空白,手痒痒了。他捉起一管紫羊毫, 沙、沙、沙,就题了一首七绝。黄庭坚题诗,多是四言,或者七言,再长一点的诗, 就不常见了。 崇宁三年五月,黄庭坚由黔州再次被贬宜州。刚到宜州的那些日子,他就住在 城西郊外龙溪畔的“黎秀才宅子”里。这是一处早已荒芜的宅子。院子里的影壁墙 已经塌去了一角;天井里落满了厚厚的鸟粪;四围的墙壁有着数不清的窟窿,这些 窟窿除风天漏风外,就是露老鼠尖尖的嘴脸了。 住的简陋不说,再一件尴尬事,就是吃饭的问题了。没有了俸禄,买粮?那实 是奢望;开荒种田?对于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来说,也几近乎痴人说梦。怎么办呢? 只有去“借”了。 好在宜州民风古朴,黄庭坚进得一家,大多不会空手出来,几文制钱,一瓯糙 米,三五片苜蓿片……手紧着点儿,又可以打发日脚了。 每当借到一点东西,黄庭坚都会给人家立下一张字据。 天气晴好的日子,黄庭坚还会到野外挖些野菜,与糙米一同煮,咕嘟嘟,咕嘟 嘟,煮好了,满屋子飘着一股野菜的清香味儿。再不,就去龙溪里捉些小虾小蟹来。 黄庭坚成了一个捉蟹高手。 他捉蟹,方法很独特,用一支废弃的鸡颖毛笔,去蟹洞里探,等蟹用前面的两 个大螯夹住鸡颖,猛地往外一拽,螃蟹就被拽出了水面。 但是不久,黄庭坚就不愿意再吃蟹了。他遇见了一件稀奇事。有一天,他去龙 溪旁捉蟹,见别人设置在水里的蟹簖里,有二三只蟹抱成一团往水面上拱,近前仔 细一看,原来其中的一只蟹八条腿已断了七条,另外的两只蟹在驮着它试图把它送 出蟹簖以外去。黄庭坚呆呆地看了好大一阵子。从此,他就再不吃蟹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拜访他了。这个人就是宜州别驾余若著。余若著雅好 书法,对黄庭坚很是崇拜。 余若著在生活上给黄庭坚很大帮助。每隔几日,他都要给黄庭坚送来一些油、 盐、酱、醋、茶,米和肉。若有了空闲,他还会陪黄庭坚游观、饮酌、弈棋、沐浴。 有时,也弹一弹琴。 黄庭坚所接受的馈赠,他也都一笔一笔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一日清早,余若著早早地来了。他携了数十张澄心堂纸,想求黄庭坚的一幅书 法。 黄庭坚问:“要什么内容?” 余若著深深一揖。说:“愿求范孟博一传。” “好!”黄庭坚搦起鸡颖长毫,笔走龙蛇,《范滂传》一千余言写下来,竟无 一错处。而字径数寸,笔势飘逸,如有鬼神相助。 余若著抚掌叹服。 这件事后,余若著又引数人来拜见黄庭坚,其中不少人都成了黄庭坚的好朋友。 黄庭坚生活里又充满了笑,ifreetxt. com,声。 黄庭坚一直想了结一桩心愿。偿还当地人士的馈赠与借贷。 他把这一想法透露给了余若著。 余若著不高兴了。他说:“这是我们的一点人心意。” 黄庭坚也不让步:“不还我心放不下。” 不久,余若著去东京公干。他来向黄庭坚辞行。黄庭坚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说:“等等,你给我办件事。” 黄庭坚打开行囊,取出几轴前人字画。有张长史、癫和尚、颜真卿的墨迹。还 有一幅五代西蜀人黄筌的《蝶蚁图》。这幅画画的是两只飞舞的蝴蝶被蛛网粘住了, 翅膀似乎还在扑闪,蛛网的下面聚着一群蚂蚁,翘首等待着蝴蝶坠下。黄庭坚手又 痒了。他在上面题了一首小诗:“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毙命网罗。群蚁争收坠翼, 策勋归去南柯。” 题过诗,他把这些字画都交给了余若著。“拿到相国寺集市上卖了吧——这是 我的一桩心愿。” 余若著不好再推托,接过字画就道别了。 余若著到了东京,他急着要办事,就叫他的仆人去卖画。 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也真这么凑巧!那幅黄庭坚题了诗的《蝶蚁图》,恰好就让蔡京的一个姓王的 门客买去了。他买这幅画,原只想献给蔡京叫蔡京高兴高兴。可他认出黄庭坚的题 诗后,脑瓜子一转圈儿,两只眼睛就放光了。——一种狼性的,让人害怕的光。 姓王的门客把《蝶蚁图》献给了蔡京。画幅展开,蔡京见到黄庭坚的题诗。眼 前就像滚来一团巨大的火球,把他炙烤得一阵阵眩晕。黄庭坚的书法已经达到了一 个前无古人的禅的境界了!蔡京的脸色阴暗下来。 王姓门客跪倒在蔡京脚下。“相爷,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蔡京已没有心情答理这个门客。他的手在颤抖。 姓王的门客很尴尬,他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黄庭坚的题诗说:“这里面有一股 怨气啊!” 蔡京一时还没醒过神来。“唔,怨气?哪来的怨气?” “黄庭坚罪不容赦,他把相爷比作蚂蚁了。” 蔡京又读了一遍诗,品了品,点点头。“有点儿这个意思。”他把画扔到一边, 对门客说:“你跑一趟,给宜州知州下道札子,再南贬黄庭坚三百里!” 余若著是三天后的那个黄昏才得知这个消息的。一时间他傻了一般,喃喃自语 道:“怎么会这样啊!我要亲自去卖画就好了,是我害了先生。”他急忙完了公干, 星夜赶回宜州。 他还是晚了一步。黄庭坚已于他回到宜州的前一天突然去世了。 余若著在两个儿子的陪伴下拜谒了黄庭坚的坟墓。余若著连磕了三个响头,失 声痛哭:“先生之死,罪在若著,若著还有何面目以见世人!” 第二天,余若著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