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三起在地上楔了五个钉子,然后把刺猬的四肢和脑袋往五个钉上一拴。这是 个成年刺猬,背上密生着土棕色的棘刺,尖端棕黑色。肚子上有点儿湿潮,上面沾 着细碎的水滴。关三起摸摸五个钉子,觉得牢靠了,就噌地拔出了刀子。刺猬始终 瞪着他,眼睛圆亮圆亮的,像两个晶莹的露珠。关三起掂着刀,他的眼一斜,发现 刀尖上沾着一根头发,他一抬手,在袖子上抹了抹。关三起穿的是牛仔上衣,刀尖 在袖上一磨,发出嚓嚓的响声,刺猬的眼眨了一下,接着又眨了一下。它第二次睁 开时,眼睑上已拥着泪水了。 刺猬仰面躺着,像个早产的婴儿,没一点儿力气和活力。它死死地贴着地面, 就等着冲过来的刀子了。关三起心里软了一下,他有点儿犹豫了。他把刀子往腋上 一夹,点上烟,猛吸两口,又急急地吐出,烟圈儿在刺猬身上打着旋儿,久久不愿 散去。关三起吸了口气,好像下定了决心,便掂刀朝刺猬的腹部扎去。一种孩子似 的哭声,撕裂着从刺猬嘴里冲了出来。这种哭声,好像是孩子饿了,或者是病了, 谁也琢磨不透,只管拼命地干嚎。关三起虽说杀过一只刺猬了,但这次还是被它的 哭声惊住了。他愣了愣,觉得哭声像个刀尖,在他脸上划了划,在他颈上划了划, 然后才狠狠地跑走了。正是傍晚,阳光躲在叶子上。哭声像把砂石,呼呼啦啦地撒 在了上面,于是林子里都是这种凄惨的哭声了。 关三起住在县城边,这里有条小河,沿着小河零星地散落着几户人家。河南边 是片槐林,挨着槐林有梨园和苹果园。河水就从关三起家的墙外流过。刺猬的哭声 落在河面上,显得响响亮亮的,这种响声,顺着河水,漂流着,激荡着,在暗淡的 黄昏里,变得刺耳而凄凉。不知情的人恐怕会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咋哭成这样 呢,咋不想法哄哄他呢。 树林深深幽幽的,河边的住户静得能听到炊烟的舞动声。刺猬的哭声像阵疾风, 嗖嗖地冲到了这里,树林摇晃起来了。关三起的儿子才三岁,听到刺猬凄厉的哭声, 吓得也跟着哭了起来。关三起的媳妇说,快点把它杀了呀,甭吓着孩子呀。关三起 瞅瞅媳妇,又瞅瞅孩子,然后又伸出了刀。他想先剁掉刺猬的头,头一掉,它就不 瘆人地哭叫了。他的手虽抖着,他还是朝刺猬的头砍去,可是刀偏了,头没有砍掉, 却划破了左手。刺猬挨了两刀,更加惨烈地哭起来。关三起的媳妇跺着脚说,你咋 恁笨呀,把皮一剥,看它还叫不?关三起猛地醒悟过来,他用刀尖重新抵住刺猬的 肚子,手腕一摁,哧啦一声,肚皮就被划开了。血吱吱冒了出来,溅湿了关三起的 胳膊和衣襟,刺猬的哭声变得嘶哑了,像块开裂的木棍,噼噼啦啦的,只能扯着嗓 子直嚎。这时关三起沉着了许多,他两手拽住裂开的肚皮,起劲一撕,整张皮就被 活活地扒了出来。没皮的刺猬像个肉蛋,软软地瘫在地上。哭声刚才还烈烈地响着, 一会儿就慢慢降了下来。它的四肢像被声音撑着,开始还颤动着,瞬间就僵着不动 了。 关三起瞪着刺猬,停了一会儿,见刺猬彻底死了,才收起了刀。刀尖上还滴着 血,他抬起刀,又在衣袖上抹了抹,鲜血沾到布纹上,蚯蚓似的蠕动着。关三起甩 甩袖子,不紧不慢地走到屋里。他一进门,猛觉得刺猬的尖叫声,哧哧地冒了出来, 他稳稳神,感到这不是真的,但尖叫声已把他团团围住了。他硬着身往屋里走,媳 妇问,杀了?关三起点点头,媳妇说,下次甭在家杀了,我感觉听这声音可霉气。 关三起没吭气,他从媳妇怀里接过孩子,亲了亲,又送到媳妇怀里。他看到刺猬的 叫声没有吓着孩子,孩子好好的,还咧嘴对他笑呢,关三起踏实了许多。他出了屋 门,进了父亲房里,那种叫声好像也跟着过来了,声音仍旧是尖厉的,如无数竹签, 硬邦邦地朝他身上打去。关三起的脑袋里腾地一片轰响,他扶着门框愣住了。父亲 正躺在床上,他刚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现在脸色好了许多。他见关三起靠门框站 着,就急急地问他刺猬是否杀了,关三起点点头说,杀了,我把它的皮都剥了,等 会儿再把它的心脏挖出来。关三起讲完,感觉那种尖声比刚才紧了许多,就像集在 他的头顶上,对着他的脑窝狂嚷。这时王婆从里间走出来,说,儿呀,以后到外面 杀吧,我不能听这种哭声了,我听了就起鸡皮疙瘩,说着就挽起了袖子。关三起瞅 见,她胳膊上的疙瘩比米粒还大,且一个连着一个,像散落的籽儿。关三起晃晃头, 他感到娘的声音和刺猬的哭声合在一起,一同朝他压来,他认为自己动弹不了了。 娘见他发愣,就向前扶他,他扯着娘的手,坐在了木凳上。那种尖声似乎紧了,绳 似的箍着他的脑袋,他狠狠地摇摇头,尖声被甩向远处,但瞬间就胶似的沾了过来。 关三起强挺着身子说,爹你等着,等等就把刺猬的心脏给你拿来。 老关患了严重的心脏病,药就装在口袋里,须臾离不开的。夜里躺在床上,他 常对老伴说,今个脱了鞋,明个不知还穿不。这样一讲,总是招来老伴的一阵数落。 老关没有气馁,他认为西医目前是不能根除这个病了,希望就落在中医身上了,他 七问八问,终于听一位中医说,治这种病最好是刺猬的心脏了。 关三起不信,心想刺猬的心脏咋能治病呢。他找本医书,上面写道:刺猬皮可 降气镇痛,行气解毒;刺猬肉可理胃气,增食欲;刺猬的脑、心、肝、胆、肾、鞭, 浸酒饮之,可提神醒目,健身壮骨……字里行间并没有治心脏病的功效。他继续翻 了几本书,仍然如此。父亲说,这是偏方,偏方有几个被写进书里的?这是祖辈传 下的经验,你不信不中。关三起不听不行,父亲的病得治,只要能治好,咋做都中。 于是他寻了半年,终于逮住一只,一扒皮,囫囵炖了,老关把汤都喝了。他张着油 嘴问那中医,中医眯着眼睛说,你太馋了,只能吃心脏,其他肉羼杂进去反而把药 效抵消了。 关三起走到院里,夜色墨似的渐来渐近了。他操起刀,又把刀尖在袖子上磨了 磨,照样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这时一股风吹来。关三起脸上沾了一层沙子,他挤 上眼,感到声音小了许多。他顿时精神起来,掂刀哧地划开了刺猬的肚子,血雾似 的腾了出来,关三起忙丢下刀,两手伸进刺猬的肚里,他抓搔几下,就把心脏拽出 来了。心脏还颤动着,哩哩啦啦流着血。关三起两手捧着,血就穿过指缝,滴答滴 答地掉在地上。他不敢怠慢,噔噔地跑到老关跟前,老关接过心脏,愣了愣,脸一 下缩紧了。他瞪着它,看到一股血水,从一个裂口处噗唧噗唧地冒着,血顺他的拇 指,往胳膊上爬去。老关绷绷嘴,舌尖顶顶假牙,然后一闭眼,朝心脏咬了一口。 心脏又多了几个裂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嗒嗒地砸在地上,这种声音蝇似的充满 了房间,并咚咚地向墙上撞去。关三起觉得这种声音极响,震得耳朵麻麻的,他挤 上眼,狠狠地摇摇头。等再次睁开眼,他瞅见心脏在老关的掌上滚了一下。老关好 像怕它掉了,脖子一伸,又是一口。这口没有咬净,肉还连着,老关使劲搦住它, 头一歪,狠狠一撕,连着的肉猛地断了,一段掉在地上,一段弹在老关的脸上,一 个曲卷的血印便深深地画在了他的嘴唇上。 老关吃完,弄得满嘴满脸都是血,他舔舔血糊糊的嘴唇说,我要喝水。王婆端 来水,低着头不敢看他。老关拍拍脖子拍拍肚子说,心脏是不是没有嚼碎呢,好像 在肚里还动呢。关三起皱皱眉说,甭说胡话了,躺下歇歇吧。 关三起躺在床上,媳妇离他很远。他往她跟前一挪,媳妇说,离我远点儿,你 身上有股血腥味。关三起一听,猛想起父亲沾着血的脸,他靠住床头,瞧见房里还 有飘浮的血气,于是杀戮的场面碎片似的朝他袭来。关三起用被子裹住头,想挡住 这些,但他还是被它们打迷了。 不知过了多久,关三起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他吸吸鼻子,好像有股臊味。他以 为是孩子尿了床,伸手在孩子屁股底下摸摸,并没有尿床。他下了床伸脖闻闻,发 现臊味很大,就有点儿熏眼了,他以为鼻子出了毛病,便叫醒了媳妇。媳妇拧着眉 毛问,你尿在屋里了?关三起拍拍她的脊梁说,你还没醒过来,我咋能往屋里尿呢。 这下把关三起弄蒙了,他在房里呼呼地吸着鼻子,像条淘气的狗。他扬着脖子往外 走,发现越靠近门窗,臊味就越大。天已蒙蒙亮了,他打开门,看到门槛上有斑斑 的湿痕。低头闻闻,呛得他连连干咳。关三起骂了几句,又走到窗户前,窗台上搁 盆花草,花草已被踩倒,盆边和窗台上,全是哩啦的尿迹。关三起咬着牙说,龟孙 刺猬,你也就恁大本事。他准备走开,王婆也开了门,她擤擤鼻子说,屋里咋恁大 的臊味呢。关三起走到父母房前,瞅见门上花花点点的,粗略一瞧像个什么图形, 仔细看看,却什么都不是了。他蹲下往跟前一凑,臊得他一张口,打了个响亮的喷 嚏。王婆走到跟前,只一低头,就被呛地趄开了身子,她骂骂咧咧地问,哪个龟孙 尿到门上了?关三起沉沉地说,刺猬可能跑到咱家了。她惊惊地问,你说这是刺猬 干哩?关三起低头说,这肯定是刺猬干哩。 关三起做了三个夹子。夹子灵得很,像刺猬这样的小物,只要碰着旁边的导索, 瞬间就能被扣住。现在枣树才怒出芽儿,但他认为刺猬吃枣芽,如果是嘴馋,肯定 是跑不掉的。于是他把一个夹子搁在树旁,一个夹子放在墙边,另一个安在离枣树 不远的草丛里。夜一降,关三起就往院内一蹲,单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三夜过去了, 夹子还好好地放着,关三起想,刺猬发现了?是不是吸取前次教训,不敢再来呢? 他不相信刺猬恁有灵性,但他还是把夹子挪了,一个放在小路上,两个贴住柴火垛。 这回关三起不再观望了。夜里只管美美地睡去,到了早上,过去瞅瞅。这样过了一 星期,夹子仍完完好好的。 关三起不得其解,他郁闷地想,刺猬果真发现了?难道它有那样聪明?到了晚 上,他拿了几截黄瓜,往夹子旁一撂,就回去睡觉了。天明一瞧,黄瓜不见了,关 三起惊呆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重新放些黄瓜,然后躲在远处观察。一两夜过去 了,并不见刺猬过来。他憋不住了,就回房睡觉,天明再瞅时,黄瓜又没了,关三 起惊了,他的头皮都麻了。他弯腰瞅瞅,地上的草仍茁壮地长着,没丝毫践踏之痕, 再望望黄瓜所置之处,没一点儿咀嚼的碎块,好像被谁悄悄捡起了。关三起愣愣, 然后笑笑说,看你能,还是我能。 关三起按自己的计划,半夜悄悄起床了。他轻轻地来到院里,隔着门缝往外瞅。 三个夹子愣愣地站着,黄瓜也在。他的心静了许多,就扒着门不动了。他准备细瞅, 刺猬是怎样把黄瓜叼走的。但过了一个时辰,睡意虫似爬了上来,他返回屋,准备 躺上片刻,再出来瞅瞅。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嗒地一响,像有个小物掉在砖地上。 关三起支着耳朵坐起,他正想下床,又嗒地响了一声。这回他没有犹豫,忙趿上鞋, 打开了房门。他的脚刚踩住门槛,却感到一软,扑腾就摔倒了。他摁住地准备起来, 发现地上粘粘的,低头闻闻,奇臭无比。关三起艰难站起,推测地上的肯定是屎。 他拉开灯,看到门前的台阶上哩啦的都是。他小心挪开,转身发现门框上也是。关 三起恶心得要命,他叫醒媳妇,急急忙忙地打扫。媳妇问,咱得罪谁了?关三起吊 着脸久久不语,媳妇瞪瞪地上说,这不像是人屎,好像是动物拉的,要不咋有恁大 的腥味呢。关三起还是不吭,他已明白,这应该是刺猬干的,除人之外,别的动物 咋能这法拉屎呢。 关三起算着,刺猬可能还会再来,要是再在门上拉屎,就显得自己窝囊了。他 抓着头皮想,夹子是彻底没用了,在院前搁了几天,没一个上钩。除了夹子,那啥 东西能把它套住呢。算计了几天,关三起想到了粘鼠板。他认为它能把鼠粘住,肯 定也能粘住刺猬。他喜滋滋地到了商店,感到粘鼠板太小了,即使粘在刺猬身上, 刺猬也能把它带走。店员以为他毒鼠呢,就向他推荐最新的鼠药。他拿出四包,一 包是制成方便面的,一包是制成干枣样的,另两包的样子分别是花生米和黄豆粒。 店员说,这是四个新品种,捕鼠率达到百分之百。关三起仔细瞅瞅,认为干枣似的 鼠药最适合刺猬,他买了五包,信心百倍地回去了。 趁着黑天,关三起把房前屋后都撒上了鼠药,这回他放心睡了。每天早晨,他 都小心地走出家门,慌慌地往四周瞅着,希望能发现倒毙的刺猬。他只想除掉它们, 统统地除掉它们。但是没有,一个死掉的都没有。怕孩子误食,每天起床,关三起 还得把门前的干枣藏起,多天下来,成为一项烦心的工作了。关三起恨得牙都痒了, 嘴里上了火,嘴唇上满是水泡,他夜里也常常起来,就是不见刺猬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