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关起得早,他开开门,准备跨下台阶,脚下哧溜一滑,惊得他的心脏急促地 跳了起来。他急喊王婆,王婆磕磕绊绊地拿来了药。老关往台阶上一蹲,瞪着眼不 敢动了。王婆瞅着台阶说,谁把干枣弄碎咧。关三起过来一瞅,见台阶上都是碎枣, 并且碎枣被堆到一块儿,父亲正是踩上去,才被摔倒的。这时他猛然记起什么,来 到自家门前,发现干枣也被咬碎了,也被堆到一块儿,只是没放台阶上,而是推在 墙根处。关三起觉得奇怪,他跑到屋后,也见那些干枣,被弄成了碎块,上面还留 着牙印呢,关三起惊住了。他闷着头,把父亲扶到屋里,感到有种危险正慢慢逼近。 老关躺在床上说,我的胸口像有个东西压着。关三起把被子掀开,当然啥都没有。 他安慰说,气出得不顺,躺会儿就好了。老关侧着身子,只顾长长地喘气。关三起 刚要离开,老关又说,我喉咙上像有个爪子搔着,又疼又痒。关三起急忙给他揉脖 子,边揉边想,这是刺猬作怪?他拿不准,但一股怒火便咚地炸开了。 天一亮,他就掂着三个夹子出去了。他经过周密考虑,在河边的一个小坑旁放 个夹子,在槐林南头,一块树叶堆积的地方放个夹子。在地里转了半晌,又回到家, 在屋后的草丛里安了一个夹子。根据经验,这些应该是刺猬常去的地方,但关三起 没有把握。他一天最多瞅一次,有时两三天才转悠一下,他认为,事到如今,急是 没有用了,必须耐着性,跟它们打持久战。 阳光渐渐强起来,就像一道道钢丝,一天比一天明亮。关三起往河边一蹲,望 着河水渐涨渐高,心里反倒有点儿不安。晚上,来到河边的小坑旁,夹子没动。到 了第二个夹子旁,他发现夹子合上了。铁丝上有点点血迹,上面还沾着一根短刺。 关三起心里直跳,说明刺猬已经逃脱了。他赶紧把夹子洗了,又把夹子放在不远的 一个位置上。 关三起密切关注着这个夹子,为不惊动刺猬,他一般早上过去。离夹子不远有 个土丘,他摁着土丘往外瞅,发现夹子上有个东西在跳,他拼命跑过去,原来逮住 的是个小刺猬。关三起喜得龇着牙,他一边摁住它,一边抠动开关,他的手刚伸出, 就被刺猬咬了一口。关三起嗷的一声站起,手上已经流血了。他掂起刺猬的腿,准 备往树上摔,但举到半空又放下了。他想,不能把它摔死了,摔死太便宜它,他要 活剥了它,要挖出它的心脏,听它心脏扑腾扑腾的跳动声。 这个刺猬较小,小得跟拳头一样。背上的刺似乎没有长硬,露着浅浅的颜色。 关三起想立即杀了,趁热把它的心脏吃掉。老关说,它忒小,肉嫩,心脏也嫩,吃 了没啥疗效,还是先养着吧。关三起只得从命,但他瞅见刺猬就恨。老关说先把它 圈起吧,关三起没应声,他踩住刺猬的身子,用根麻绳绑住了它的头,刺猬瞪着他, 不声不响,只低低地伏着身子。关三起朝它唾了一口,扯住麻绳,把它吊在半空。 刺猬剧烈地抓挠着,眼珠鼓胀,快要从眼眶里跳了出来。它已叫不出声了,喉咙里 发出吼吼的声音,露出将死的样子。媳妇过来说,要杀你就把它杀了,甭这样折腾 它。关三起不听,仍然拽着麻绳。他把刺猬吊了一阵,等它的四肢不动了,才放到 地上。刺猬死一般地瘫着,过了一大阵,才慢慢睁开眼。它的头左右晃了晃,晃得 很慢很沉,像摇着一个千斤重物,继而四肢微微展开了,露着艰难的吃力的样子。 关三起揪住它的皮一提,它的头垂着,四肢也垂着,像块没和好的面团,松松垮垮 的。关三起并没罢休,他重新拽住麻绳,使劲一提,刺猬又被吊了起来。刺猬照例 弹跳,瞪眼,喉咙里吼吼地响着,等到不再动弹了,才把它放在地上。 刺猬缓过劲来,等关三起再去拉绳时,刺猬却哇哇地哭起来。纯粹是婴儿的哭 声,好像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使劲哭,没命地哭。哭声尖厉而响亮,整个房子和 院子都是这种哭声,凄惨的声音把孩子都吓哭了。父母和媳妇都过来了,关三起说, 没事,我不过是逗逗它,谁知它咋恁娇贵呢。 刺猬是夜游动物,最怕光线。关三起就把它往院里一拴,阳光火辣辣地照着, 刺猬蜷成一个球状物,疲沓沓地趴着。老关说,你这法整它,它啥时能长大呀。关 三起说,咱得整它,咱家受它们的苦还少吗。老关说,不管咋说,咱是吃它的肉咧, 它长不大,咱咋吃呀? 刺猬在院里拴着,上面盖了个箩筐。搁了两夜,关三起怕出了意外,就把它挪 到屋里。屋里是水泥地,刺猬就搔着水泥地面,哧啦哧啦响。无奈,他连夜又把它 弄到了院里。天明起来,关三起见箩筐烂了个洞,里面的刺猬不见了。他惊得出了 汗,急忙在院里搜寻,却不挂一点儿影儿。老关瞅瞅筐上的烂洞说,甭找了,很明 显,这是从外面撕开的,肯定是老刺猬救走的,小刺猬连走的力气都没有,它咋能 把箩筐撕烂呢。 辛苦多月逮住的刺猬,就这么轻易跑掉了,关三起气得睡不好。媳妇说,又不 是多稀罕的东西,这回跑了,下次再捉个。话音刚落,窗户上嗒嗒地掉着水滴。媳 妇说下雨了。关三起说,刚睡时外面还响晴响晴的,一会儿咋能下雨呢。他跳下床, 往外一瞅,天上净是星星。关三起自言自语地说,窗户上咋能流水呢。他打开窗, 疑惑地向外瞅,水珠顺着玻璃,滴溜而下。他一低头,却闻到很大的臊味。关三起 警觉起来,他跑到窗外,看到整面窗户上都是尿液。他慌张地查看别的地方,其余 的窗户也是一模一样。他找块干布,准备擦拭,王婆却开门说,哪来恁大的臊味呢。 关三起不想讲,王婆唠叨着说,肯定是刺猬干的,要不谁会跟咱过不去呢。关三起 咬着牙说,必须把它们斩尽杀绝,杀不完它们,咱就不会安心。 关三起一连又做了五个夹子,趁正午天热,把它们安在了河边和林子里。他认 为在梨园的两个最满意:一只放在柴垛旁,一只放在草棚下。草棚下是厚厚的麦秸, 近处还有一块菜地,里面有黄瓜、蕃茄及各种各样的蔬菜,刺猬最喜欢这样的环境。 关三起早上总是巡视一遍,并且爱提个篮子,他怕夹住的刺猬拿不完,准备用篮子 提着呢。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没有逮住一个。 关三起改变了巡视时间,他改成黄昏时过去。他轻手轻脚地接近草棚,勾头一 瞅,看到夹子晃了一下,他赶紧缩回头,隔着棚缝观察,夹子却不动了。夹子周围 满是麦秸,关三起推测,刺猬可能在草窝里。这时他一挺身子,冲了过去。他把麦 秸压在身下,然后支起胳膊,慢慢查看。一只甲壳虫姗姗地拱了出来,它扬扬脖子, 又沙沙地前行了。一条油蜒在他的胳膊上蹭蹭,然后抬头望望他,一弓一弓地走了,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关三起把夹子放好,他有点儿纳闷,夹子明明动了,咋没发现 什么东西呢。 他不死心,离开草棚,往菜园方向走。他走得很轻,像条鬼祟的老猫。菜园里 满是纵横的菜秧,还有高高低低的架子,关三起每走几步,就隐在架旁,往地中间 张望。中间是片瓜地,瓜秧刚刚展开,只是一片青绿。他又准备前行,却听到咔嚓 咔嚓之声,像在啃着什么。关三起闭眼听听,声音就在坟头上。这是座新坟,坟前 还插着柳棍,棍上的白幡不见了,只留下长长的一段麻绳。坟上拖着几条瓜秧,声 音就在瓜秧里藏着,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关三起推测,坟上有个刺猬,但他 不敢走到跟前。他想等它换了地方再去追,但过了好大一阵子,仍没走的意思。关 三起捡块坷垃投去,那声音仅顿了一下,接着又响了起来。他瞧着没有办法,就对 着坟头嗷嗷地喊了几声,声音并没离开那里,仍一如既往地响着。关三起认为可能 不是刺猬了,他吓得抖了一下,惊惊惶惶地跑掉了。 回到家已是半夜,他正给媳妇讲着所遇之事,又听到一种咔嚓咔嚓声。媳妇支 棱着耳朵问,快听,是啥声音。关三起细心听着,跟坟头的声音一模一样。他的心 紧了一下,头发梢都变得麻麻的。他悄悄下地,提根木棒,朝声音追去。但那咔嚓 声一会儿跑向前窗,一会儿又跑向后窗。关三起恼了,他刷地把门打开了。他要出 门的片刻,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夹子。关三起惊得脑皮都炸开了,他不明白,夹 子咋到了这里,并且挂在把手上?他捏住夹子正要搁在地上,却发现夹子腥臭腥臭 的。他呀的一声,把它甩掉了。这时老关王婆都醒了,关三起还没过去,却听到他 们的惊呼声。老关举着夹子说,夹子咋能挂在门上呢。还没说完,王婆就捂着鼻子 说,夹子还臭呢,夹子还臭呢。老关把夹子摔在地上,奇怪地问,这些东西不是放 在地里吗?关三起说,我都搁在地里了,谁知道咋挂到这里呢。俩人僵了半天,才 发现各自手上都有臭味。老关闻了一下,哇地吐出一片秽物,他捂着胸脯坐了下来。 王婆想替他擦手,往跟前一站,也呛的干呕起来。关三起把门把手擦了三遍,弓身 闻闻,还有臭味。媳妇摸了摸,臭味又沾到她的手上了。关三起先用洗洁精,再用 肥皂和香皂洗,一连冲了多遍,手上仍有臭味。他迷迷惑惑地想,这臭味沾上鬼啦, 怎么挥之不去呢。 关三起更加剧了对刺猬的仇恨。天刚麻黑,他就掂着两个夹子钻进了林子。槐 林和梨林中间有个苹果园。从东往西,果园逐渐深密,走到深处,发现一堆秫秆零 乱地散在地上。关三起喜滋滋地来到跟前,用手一翻,瞅见下面有几个小洞,勾头 瞅瞅,幽幽的望不到底部。他用秫秆捣捣,并没多深。他判断,洞可能发岔了,这 种洞最易藏匿刺猬。正这样想着,听到草里响动,他不自觉地抬起头,发现不远处, 有个东西哧地钻到柴堆里。关三起悄悄绕过去,这里是一堆玉米秆,下面是几块碎 砖。他以为碎砖里隐着什么,就随便拨弄了几块。砖下头是硬地,平平光光的,什 么都没有。关三起觉得奇怪,就蹲在那里呆愣着。这时他瞅见前方一晃,有个东西 噌地逃走了。这回似乎瞅清了,约有拳头大小,他再细看时,夜色严严地挡住了。 他是从右边绕过来的,那东西逃走的方向在左边。左边有片洼地,像水洇过的, 湿不拉唧的。关三起认为,这里肯定有个窝儿,于是他想从左边绕过去。地上有一 溜儿砖块,本想踩着过去的,但他的腿一晃,两脚落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只听呼 通一声,他掉进了一个土坑里。坑有一人多深,底部满是淤泥,身子动动都有困难, 关三起一下懵了。他认为掉进陷阱了,这里咋有陷阱呢,肯定是人挖的,人在这挖 坑弄啥呢。正这样想着,听到周围忽地涌出唧叫声。他正纳闷儿,却见头顶的坑沿 上围着一群刺猬,它们低着头,纷纷朝坑里张望。关三起眼都气红了,他抓起一把 烂泥,往外投去。但刺猬们并不动,它们用头和爪扒着土,往关三起身上推去。关 三起两手摁着坑壁,想拔出双腿,但右脚出来了,左脚却陷了进去,如此反复,身 上脸上几乎让土盖严了。刺猬们死死地瞪着关三起,眼里似乎流出血来。一袋烟的 工夫,一个刺猬唧的一叫,它们才排着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