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了半夜,他躺不住了。他敛声屏气地走到缸边,发现三个套子已经合上了, 但套上啥都没有。虽说对这些变化已经习惯,但在家里发现这事,他还是很奇怪。 他掂起瞅瞅,铁圈是好的,丝线是好的,可就是实实地合上了。他知道,这是刺猬 干的,这方面他治不住它,他把套子收起,不再往这里装了。 关三起改变了方法,他在水缸周围挖了两拃宽的陷阱,里面放些夹子,上面用 枝叶盖好,等着刺猬上钩。最初安安静静,一天夜里,风骤起,断枝和落叶啪啪地 打在窗上,关三起被震醒了。他怕刺猬又搞出什么名堂,就悄悄来到水缸边。他发 现陷阱都被挑破了,里面的夹子却好好的。他愣了半晌,摇摇头回屋了。 风继续刮着,王婆怕老关着凉,窗户关得严严的。夜里风大了起来,一扇窗子 被吹开了。王婆把窗子关上,头一挨枕,却听到了哭声,哭声又轻又细,孩子似的 哼着。他以为是孙子闹夜呢,没再理会。隐约中她就要睡去,哭声却渐渐增大。起 初是一个哭声,慢慢却多了起来。王婆觉得不对了,家里不就一个小孩吗,哪来恁 多哭声呢?她侧耳细听,哭声是从门口涌来的,一股一股的,像湍急的水。她推醒 老关。老关说,这不是孩子在哭吗。王婆说,你仔细听,这是小孩在哭吗?老关觉 得不对,他打开了门,发现院墙上趴着一溜儿刺猬。老关吓得关了门,他喊醒了关 三起。关三起掂根木棍,往院墙上扔去,刺猬鸟兽似的散了。他踅回屋里,正要睡 去,哭声又嘹亮地响起了。媳妇醒了,孩子也醒了,他一醒就跟着哭起来。关三起 掩着耳朵说,孩子吓着了?话没讲完,又掂着棍子出去了。他往墙边一站,决定不 回去睡觉了。 王婆把饭做好,往桌上一端说,咱家不会出事吧?关三起说,有啥事可出的, 不就是几个刺猬吗,它能把咱怎样?老关怯怯地说,也不能小看这样东西,它也会 把小事弄大了。 到了夜里,把院里的灯拉亮了,刺猬虽没过来,但孩子却睡不好了,他时不时 地哭上两声,好像身上有难言的疼痛。媳妇苦着脸问,咱屋里又有邪气了?关三起 说,不要瞎猜,哪有恁多邪气呀。媳妇说,孩子为啥这法哭呢?关三起当然讲不清, 他嘀咕着,难道是因为刺猬吗? 经过再三考虑,关三起把刺猬挪到了房里。他用盆把它盖住,上面用砖压着。 刺猬乖得很,起初哧哧啦啦地抓盆,关三起对着盆拍了一掌,它便蜷着不动了。关 三起睡得正甜,窗户当当地响起来。他以为有人敲窗,便大喊发问,但并无人应声, 始敲如故。关三起觉得奇怪,悄然靠近窗户,往外一瞅,并无一人。他倒床要睡, 身刚沾床,窗户又当当响起。他往窗前一站,干脆不动了。等了一阵,窗上再次啪 的一响。他瞅见一个红枣在窗上撞了一下,又腾地弹开了。这时,他忽地开了窗, 见四五个刺猬就站在窗下,它们脚下尽是红枣。关三起吼着冲了出去,刺猬们并不 胆怯,它们跑了几步,见关三起并不急追,就停下来和关三起对望着。关三起抓起 棍子,狠劲往前投去。棍子就落在刺猬近旁,它们只是相互瞅瞅,还是站着不动。 关三起向前进几步,它们就往后退几步,总是保持一段距离。关三起还没遇过这种 阵势呢,他有点儿怯怯的。风又无缘无故地起来了,卷着叶子和碎枝,啪啪地打了 过来。关三起抖抖身子,赶紧钻到了屋里。 睡到半夜,王婆住的前窗又被敲响了。她以为有人叫门呢,谁呀谁呀地问着, 并没人回答。她拉开灯,无意中一瞅,见窗上贴着一个刺猬,它张着嘴,露着红舌 和白齿。王婆惊叫一声,倒在床上。老关醒来,问她咋啦,她要他瞅瞅窗上。老关 扭头瞅瞅,窗上啥都没有。王婆坐起说,刚才有个刺猬趴着,现在咋没咧?老关说, 你这是自己吓自己,哪来的刺猬呀,啥都害怕人呐。一根烟的工夫,关三起的前窗 又腾腾地响起来。王婆叫醒老关说,你听,三起的窗户响了。老关细听,果然是敲 窗声,接着孩子哭了起来。三起开了门,并不见刺猬,却撞见了满院的风声。无耐 他只好把门关上,刚要再睡,窗户又啪啪地响起来,这时关三起有点儿怕了,他不 敢开门了,他临窗瞅瞅,仍没发现刺猬。风声正紧,满天是灰尘和落叶,关三起瞧 着,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连续几夜,窗户就这样腾腾地敲着,大人和孩子都不得睡好。关三起的媳妇说, 这法下去,咱就没法过了。关三起说,你睡吧,我值班,我不信,咱整不过几只刺 猬。关三起也不睡了,他捡了一把石块,房前房后地转悠。 虽说平安了几晚,但老是提心吊胆的也不是办法。老关说,肯定是这只刺猬招 来的。王婆说,干脆把它放了,免得惹恁多麻烦。关三起说,绝对是不能放的,要 不咋给俺爹治病呢。王婆说,啥时能给他治好呢,吃多少刺猬能够呢。 这些事,关三起还真没想过,这几天还真得把这事想一想。风每天都这样刮着, 不紧不慢,像懒散的脚步。落叶跟着它,忽东忽西,像个扯着衣脚的孩子。早上, 关三起往门口一坐,怔怔地往空中瞅着。风顺着枣树落下,又腾腾地跳到别处了。 关三起感到,风是穿着衣服的,它把枣香酽酽地带到了别处。即使一闭眼,也能看 到滴血似的红枣。这时他突然记起,先给爹煮点儿枣吧,枣滋胃补胃,等他的胃好 了,再一点点儿把刺猬吃了。 关三起是在枣香中入睡的,老关却咋也睡不着。他感到胸部闷闷的,像东西挤 着。王婆问他咋啦?他说,啥也没有,就是不得入睡。王婆把被子往下拉拉,又把 他的上衣脱掉,但仍闷如初。他死死闭上眼,觉得已经睡好了,睡熟了,床暄暄的, 室内凉凉的,他的身体也变得小小的。这时窗户却咚地响了一下,他支棱醒了,胸 部还是闷闷的,像棉花堵着。他还用先前的办法,死死地闭上眼,觉得自己睡好了, 睡熟了。可窗上又咚地响了一声,这次声音较大,玻璃呼呼震劈了。老关再也睡不 下了,他气乎乎地坐起说,得搬家了,这里住不下去了。王婆往窗外瞅瞅说,肯定 是刺猬过来了,要不窗户是不会响的。 关三起睡得正酣,被隔壁的响声震醒了。他正要坐起,孩子却哇的一声哭了。 媳妇说,咱娘的窗户响了。关三起没有吭声,他已经下床了。这时孩子哭声更大, 媳妇说,你抱着摇摇他吧。关三起摇着孩子走到窗前,看到外面并没刺猬。媳妇说, 这法下去,谁能受了,想法收拾收拾它们吧。实际上,关三起已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躲着了,但具体怎样办呢,他又摸不着头脑了。 老关实在睡不下去,就孤孤地坐着。天一亮,他就叫醒了关三起。孩子哭了一 夜,关三起也没睡好。老关碜着脸说,刺猬狂得很,闹得咱过不下去了。关三起问, 你说咋办。老关瞪瞪说,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吗。关三起低着头说,啥法都想了, 就是治不住它。老关说,咱远的不提,现在咋能不让它扰咱,起码能睡个安稳觉。 关三起想了半晌,他觉得脑子被啥粘住了,使了大劲,就是转不动。他抬头瞅向门 外,门外是棵枣树,枣都熟透了,光光亮亮地滴溜着。他的眼光在枣树上滑了一下, 然后哧溜落在地上的水缸上。他感到脑里刷地亮了,于是喜滋滋地对老关说,把那 个刺猬换个地方,看看咋样,它一走,别的刺猬也许不会再来了。 邻人家有个空院,离关家不远。关三起就把刺猬挪了过去,刺猬仍用盆盖在屋 里。为了保险,关三起夜里睡在这里。睡前,关三起掀开盆瞅瞅,它蜷着身子,眯 着眼,很是安稳。关三起自言自语地说,你好好养着,长得胖胖的,心脏肯定变得 又红又大,那时再好好吃你。说完,倒头就睡。关三起觉得瞌睡得很,他的眼皮一 粘上,就再也睁不开了,虽说眼挤上了,但脑袋却出奇的清醒,他好像又站起来, 在屋里溜达着。他看到房的东墙上挂个竹筐,筐里搁了一把麦秸。西墙上有个锈钉, 锈钉旁贴了张发黄的报纸。他站在报纸旁,想瞅瞅上面写了什么字……关三起管不 往自己了,他感到,思绪就像个红枣,一会儿骨碌到这里,一会儿又骨碌到那里。 关三起没有睡好,阳光从窗棂上扎过来,碰住了自己脑袋。他昏昏沉沉地坐起, 觉得脑袋重重的,脖子快支撑不住了。他不敢怠慢,急急地走到正屋,见盖住的刺 猬还在,关三起松了口气。他拿了一块砖,又压到盆上,这才算放心了。 他开了门,天光呼啦涌了进来,把他推了个趔趄。他揉揉眼,一步跨到了门外。 他的身子刚挪出门口,脑袋就被碰了一下,他感到碰他的东西软软的,凉凉的,像 双冰凉的手。他抬头一瞅,吓得退了几步,原来门框上吊着一条死蛇。蛇头耷拉着, 上面被扎些小小的圆洞。关三起愣了一大阵,他怯怯地想,这是刺猬干的吗?它会 这样干吗? 回到家,媳妇正在院里洗衣,她兴奋地说,夜个儿可睡个好觉,一觉到天亮, 连个梦都没做。孩子也没醒,俺娘俩真是幸福哇。关三起没想到,刺猬给她带来了 恁大的负担。他坐下,点上烟,见绳上晾的全是衣服。关三起问媳妇咋洗恁多衣服, 媳妇说,前些日子刺猬成灾,咋敢洗呀,这会安生了,肯定得赶紧洗洗。 媳妇自己睡有点儿孤单,关三起说,我过邻居家瞅瞅,要是没啥问题了,就偷 偷回来。挨到半夜,他把屋里看了一遍,又敲敲铁盆,见刺猬还在里面,就放心回 家了。天还没亮,却听到王婆的吵吵声。媳妇慌慌地跑出屋,一下呆住了。昨天洗 的衣服,都被扔到地上。乳罩被撕成两截,有的衣袖被扯掉了。媳妇捡起一条白裤, 她看到裤腿上有道痕迹,一闻臊哄哄的,眼泪便扑扑嗒嗒地下来了。关三起说,扔 了吧,再买条新的。媳妇问,不是把那个刺猬弄走了,咋还来这骚扰呀。关三起说, 啥叫畜生呀,它能跟人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