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人气了一天,天一黑,就相继休息了,谁都想睡个安稳觉。到了半夜,媳妇 被惊醒了,她听到了脚步声,声音软软沓沓的,有气无力的样子。关三起也醒了, 他听见脚步是围着房子走的,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关三起悄悄靠近窗户,往 外瞅瞅,并没发现什么,不过一躺在床上,声音又踢踏踢踏地响起来。 老关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他推推王婆问,谁在屋后走路呢。王婆往外瞅瞅说, 半夜里,哪来的人呀。俩人刚想睡去,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老关说,出了鬼了,这 是不是刺猬过来报复呢?王婆说,黑更半夜的,哪来的刺猬呀,你甭疑神疑鬼的。 老关说,我不睡了,我就坐着,免得再把我吵醒。王婆劝道,这样一惊一咋的,心 脏病会犯呀。老关说,犯它犯,反正一大把年纪了,死了拉倒。 关三起怕刺猬跑了,仍然回邻居院里过夜,睡得正香,忽听到几声脆响。他悄 然下床,发现是水盆在响。他把头伸到门口,声音像是从盆内发出的,仔细听,又 像是在盆体的外面。关三起冲到盆前,响声却消失了。他觉得奇怪,就拿下了压着 的砖。砖刚一脱手,刺猬从里面嗖地钻了出来。它在地上迟疑一下,便腾地跳到窗 上。窗上钉着铁网,刺猬在网上慌乱地抓搔着,见无路可走,就跳到了地上。关三 起用脚踩去,但没有踩住,刺猬一扭,钻进了床下。关三起掂把笤帚,狠狠朝它砸 去,刺猬被摁住了。关三起恼得冒火,他把它置于地上,朝它腿上使劲踩着,刺猬 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关三起对老关说,天慢慢凉了,还是快点把刺猬杀了。老关说,再等两天,秋 天的猬肉细嫩,有嚼头,再说,一提刺猬就胃满,现在绝不能吃。听老关一讲,关 三起有点儿烦了,天黑了还坐着不走。媳妇说,你还不走,刺猬跑了咋办。关三起 说,跑了拉倒,总不能老这法看着吧,他就这样睡到家里了。天亮起床时,媳妇说 他的裤子脏了。关三起想穿那条牛仔裤。媳妇说,我洗了,晾在院里,昨晚忘了收 了。媳妇到院里去找,衣绳上没有,问王婆,王婆说没收。正在迷惑,她发现柴垛 缝里露个裤角,上去一扯,竟是一条牛仔裤。两条裤腿已被撕开,裆部也裂了口。 王婆说,这是刺猬干的。媳妇说,肯定是刺猬干的。老关抖着身子说,它真是该死, 活剥它一点儿不亏。 夜里,关三起腰里别着钳子,来到邻居院里。他蹲到盖着的刺猬前,把砖拿了, 把盆掀了,刺猬畏缩地趴在地上。他一手提着刺猬的头,一手掏出钳子,使劲夹住 了刺猬的腿,刺猬拼命地啼哭起来。关三起还不解恨,他张开钳子,准备再次伸向 刺猬时,窗外忽地也响起哭声,先是一个,随即是高高低低的一片。哭声好像都藏 在院里,屋里的哭声,把它们引开了。眨眼间,哭声便放荡起来,然后汇成一股激 流,朝屋里涌来。关三起惊呆了,他没料到哭声会这样急促而汹涌,像一阵阵激浪, 把他拍得晕晕的。他壮胆往外瞅去,院里是满地的枯叶,其余什么都没有。哭声像 是从墙外传来的,仔细一听,又像是从房顶掉下来的,越听反倒越模糊了。他忙把 刺猬盖好,门关了,窗关了,然后匆匆地躺到了床上。 早上,关三起媳妇去厨房做饭,她一开门,就嗷嗷着跑开了。老关和王婆过去 一瞧,惊得张大了嘴。锅台上有个死老鼠,肚子已被破开,内脏血乎淋淋地顺锅台 流到地上,很明显,是鼠死后,故意扔在这里的。王婆看后,挤着眼出去了。老关 只瞅了一眼,一扭头就哇地吐了一地。王婆说,这没法过了,要是天天这样,肯定 要死人的。老关边呕边说,这些刺猬真该杀呀,它这是往死里逼咱呐。媳妇拿条毛 巾,递给老关说,得赶紧想想办法,这法下去,咱就没法在这住了。 早饭和午饭老关没吃。晚饭端上了,老关一瞅,又哇哇地吐起来,吐出的都是 黄水。他抹了一下嘴,马上捂住了左胸。王婆喊,快拿药,快拿药。关三起把药递 过去,老关赶紧服了,他的眼紧闭着,脸色惨白惨白的。媳妇把他拉到一旁说,要 是这法下去,早晚要出事的,得快点儿想想办法呀。 关三起无计可施,夜里,来到刺猬跟前,把砖头拿掉,把盆掀开,又从腰里取 下了钳子,刺猬似乎并不害怕,它的眼眨了眨,然后疲倦地合上了。钳子已经张开 了,但关三起迟疑一下,把手慢慢缩回了。他不敢再夹刺猬了,他怕它的哭声,他 怕招来院里更大的哭声。他松散地坐下,头垂着,像被抽了筋骨,心灰得跟夜色一 样浓重。 米面吃完了,关三起买好放到厨房里。隔了一夜,王婆到厨房做饭,她解开袋 口,见上面潮潮的,一闻,有浓重的臊味。展开口细瞅,袋口上有黄色的痕迹,王 婆气得泪都下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刺猬呀刺猬,你咋这法闹心呀,你叫俺咋过 呀。王婆放下面粉,发现锅台上有土,碗柜上有土,抹布上也有土,刺猬肯定到这 里来过了。王婆叫来了老关,他瞅瞅面袋,瞅瞅锅台,摆摆手说,咱不能在家住了, 再住下去,恐怕要出大事咧。王婆问,不住这儿,住哪儿呀,这几个小刺猬还能逼 咱搬家?老关说,你看,咱不搬有法过吗? 不得已,关家只好把各种吃食晚上搬到住室,白天再挪回厨房里,几天下来, 关三起媳妇撅着嘴说,咱家已不是家了,这法住着不把人累死?关三起低头不语, 他噙截草根,上上下下的翻动着,最后舌头一摇,把草根卷到门牙上,吱呀吱呀地 嚼碎了。然后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关三起把刺猬从邻居家掂了回来。他往老关面前一扔说,反正都得被它们骚扰, 我干脆把它拿回吧。老关瞅瞅刺猬,扭脸躺到床上。关三起见老关不语,就朗声说, 还是把它吃掉吧,免得招恁多麻烦。老关翻翻身子说,现在我见它就反胃,咋吃它 呢,还是先养着吧。 关三起说不服老关,就叹着气回到屋里。媳妇说,干脆把它放了,它们都跟咱 作对呀,咱可惹不起呀。关三起皱皱眉说,反正已到了这一步,随它的便吧。 关家仍然紧紧张张地过着。每天早晨,王婆总是第一个走出卧室,然后走进厨 房,查看有无刺猬来过。假如器具完好无损,王婆的脸上会涌出难得的喜色。她的 脚步会变得轻快,她会把院子的各处打量一遍。如果院里也没有来过刺猬,她就会 咿呀地哼上两句,然后小心打开院门。这天她把院门拉了一道缝,一个红枣骨碌跑 到眼前了,像有人故意放在面前的。王婆四处瞅瞅,并不见人影。她大胆地推开门, 发现旁边还有两颗红枣。枣树离这里有十几步,上面剩的并不多,树上的枣是不会 滚到这里的。王婆没在意,她一挥笤帚,把枣扫走了。 秋天忸忸怩怩来到了,落叶在后面羞羞羞答答地跟着。早上,王婆做的第一件 事,就是把落叶扫起,然后倒在门外的土坑里。她开了院门,抱起落叶往外走,刚 离开门槛,脚下了一下,低头瞅瞅,是个红枣。她抬脚要走,却看到落叶下面,还 压着四五个。枣又大又红,腰上还裂着粗纹,一瞅便是脆枣。王婆以为是枣树上吹 掉的,她捡起放在了门台上。关三起的孩子在门前玩耍,捏住红枣,吃了几个。到 了晚上,孩子上吐下泻,抱到医院,医生说,食物中毒了。关三起摸着脑门想,孩 子并没吃啥东西,咋能中毒呢。媳妇把孩子活动的场景在脑里滤了一遍,也没找到 可疑之处。回到家,王婆发现台阶上还有红枣,就怀疑是枣的问题。她给关三起说 了,关三起拿着一闻,枣上有种刺鼻的酸味。他送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枣上已经 有毒了。家人都皱起眉头,心想,枣上咋能有毒呢,莫非有人故意的?但左思右想, 断定这绝不是人干的。老关拍拍床帮说,要是谁想害咱的话,那就是刺猬了,刺猬 也会制毒吗?关三起捂着脸说,咱家光出些怪事,怪就怪呗,现在开始伤人了。媳 妇说,我想了,咱不能在这儿住了,要是出了啥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搬家的事,大家都同意了。王婆和儿媳带着孩子到亲戚家住。由于房子有限, 老关和关三起暂时留下。搬走没几天,孩子有病了,关三起就去了亲戚家。走之前, 关三起用水缸把刺猬压在了屋里。夜半时分,老关睡得正酣,猛听到哗啦一响,窗 上的玻璃掉了,老关睁开眼,一群刺猬已跳到床上了。他吓得哆嗦起来,感到左胸 上像有双巨大的手,在不停地揉搓着。他想抬起胳膊,但胳膊并没抬起,他觉得有 股冰水从胸部向四肢流去,瞬间他就发现,自己的脚僵了,腿僵了,胳膊也僵了。 这时四五个刺猬跳到老关的胸上,它们的尖刺深深地扎到他的肉里。老关使劲儿喊 起来,但他的声音像憋在喉咙里,变成了一股细气,仅虚虚地飘了飘。他想摇头, 以便把刺猬从身上赶走,但是一个西瓜大的刺猬刷地踩住了他的锁骨。它的眼红红 的,浑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老关看到,它口腔前面有四颗牙齿,齿端尖得跟银针 一样。刺猬瞪瞪他,慢慢伸长脖子,往他的颈部压来。他感到它的鼻息了,他看到 它的嘴血红血红的,里面像个大洞,深得望不到底部。老关想把脸扭开,但刺猬伸 头拨他一下,他不得不重新胆寒地对着它。刺猬好像并不急于伤害他,它的头低了 一下,又低了一下,最后张着嘴,咬住了老关的喉结。老关感到刺猬的嘴烫烫的, 烫得像烧开的水。它的牙齿似四颗铁钉,正好卡住他的喉结。老关认为完了,彻底 的完了。他没想到,自己竟这样落到刺猬手里,他感到太没用太窝囊了。他最后瞅 一眼房子,深深地把眼闭上了。但没过多久,他觉得脖上凉了一下,睁眼一瞅,刺 猬又抬起了头。老关看见刺猬的脑袋轻轻晃了晃,然后一扬脖子,跳到了地上。 老关还没迷瞪过来,他认为刺猬已把自己咬死了,是自己看到刺猬跑了,还是 自己的魂灵看到刺猬跑了?他反倒弄不清了。这时他起劲咬咬嘴唇,嘴唇吱地一疼, 他认为自己还活着,刺猬没有伤害自己。 老关侧过身子,他看到一群刺猬围着水缸转着,正着转了一阵,反着又转了一 阵,然后伏在缸边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声仍跟孩子一样,如果不知的话,老关以为 是自己的孙子呢。不过这次,哭声里满是凄惨,它们变成了一层细细的泪雨,零零 乱乱地飘飞着。老关感到自己脸上也湿湿的,一滴泪珠从鼻翼上滑下,嗒的一声掉 在了枕头上。声音响响亮亮的,像无数只蚊蝇,嘤嘤嗡嗡地飞满了房间,老关竟抽 抽咽咽地哭起来…… 天亮了,关三起来了,老关躺在床上,眼红红的,脸上满是泪花。关三起问他 咋了,老关没有吭气。过了一阵,老关抹抹眼睛说,刺猬救了我!关三起被这话搞 迷了,他正要问话,老关却说,你赶紧把这个刺猬放了,我再也不吃了。关三起还 想再问,老关急急地说,你先把它放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