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真的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我的母亲高春兰,一个身子骨柔弱,身上散发 着一股霉气的农家少妇,使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具体地说,高春兰产下的是一对 双胞胎。我晚八分钟出生,我那哥哥一生下来就死去了。据说我生下来时,也同我 的死鬼哥哥一样,脐带紧缠,浑身发乌,了无声息。接生婆捧在手上端详良久,长 叹一口气,之后便把我扔进一个箩筐,使我紧紧地压在了我哥哥的尸身上。 当时,那个接生婆还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绿痰,并用穿着一双青色灯芯绒鞋 的小脚死命地把那口痰擦掉,直到那儿露出一层新鲜的土壤。 接着,她用沙哑的声音,对抽闷烟的我父亲说:“去,到鹰子山去,把这两个 化生子埋了吧。柄南啊,你心里也不要难过,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俗话又 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接生婆说到这里,用手指了指在床上躺着的高春 兰。显然,高春兰就是她所说的那座青山。 但高春兰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刘柄南听了接生婆这话,谁也没有理睬,一声没吭,低下腰,便把那个箩筐扛 在肩上,拿起一把铁锹出了门。大约用了二十分钟时间,刘柄南来到了村子后面的 鹰子山。鹰子山实际上是个杂树林子,专门埋葬未成年而死去,没有资格埋进祖坟 的人。 刘柄南在鹰子山选了一处松土,所以没用多久他就挖好了我们俩兄弟的墓穴, 之后坐在一堆新土上,不慌不忙地抽了一支烟。抽完烟之后,便起身走近那个箩筐, 弯下腰提起箩筐里的一条小腿,是我死鬼哥哥的,我本来是压在我死鬼哥哥的身上, 这一来我就翻进了箩筐底,而我的哥哥则被我的父亲提起来,一把扔进了墓穴。 等到刘柄南伸手来提起我的小腿时,猛地听到一声干号,吓得他的手闪电一样 缩回。我“呜哇——”叫了一声,在寂静的杂树林里惊天动地,刘柄南开初以为是 鬼,冷静过后也以为是乌鸦在叫呢。 我不是个死胎,我没有死,刘柄南板着脸把我这条小命捡了回去。 我一岁多的时候,村里那头最强壮的牯牛发了疯。它踩坏了无数庄稼,撞断了 两棵橘树,一棵水杉,踩死了一头母猪,之后,它竟然还踩死了一个人。那个人就 是我的父亲刘柄南,他当时正在田里劳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窝囊的人死后,竟 然成为了英雄人物,省报的记者都还来采了访,说他是为了救护田里的庄稼而英勇 牺牲的。 高春兰在刘柄南死后的第二十八天便抱着我嫁了人。这个人叫李正根。 高春兰嫁过去的第一天,李正根这个满脸疙瘩身体粗壮的年青人还逗我叫他爸 爸哩。看来结婚真的让他心情很好。但过了一个晚上之后,他就理都不理我了,甚 至把我当做一种累赘,他认为我妨碍了他同高春兰做爱。 头脑简单的李正根以前只知到处游荡,一身蛮力无处使,结婚之后才知道人生 还有大乐趣,尝到甜头的他从第二天开始没黑没白地同高春兰做爱。本来情欲还算 旺盛的高春兰,不到几天就疲于应付了。她借口我在床头上哭泣而欲拒绝李正根。 往往这时弄得李正根更加气愤,他加重了在高春兰身上的动作,一只黝黑的大脚从 高春兰的肉体上斜出。这只大脚又脏又臭,这当然就是李正根的。他在做爱时竟然 还没有忘记用他的大脚来惩罚床头一角的我。首先是把他的大脚重重地压在我的肚 子上,听到我哭泣,他就用两个灵活如鼠的大脚趾抵紧我的喉咙,直到我哭不出声。 李正根用他的大脚蹂躏我、侵犯我,他使我久久窒息,让我肝肠寸断,那时候 我才是个一岁的婴儿啊。他使我在一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恐惧、记忆和反抗。我至今 还清晰地记得在我一岁零两个月的时候就学会了朝人吐口水。 就在我朝李正根吐口水的第二天晚上,李正根就死了。李正根在高春兰身上得 不到满足,就把目光盯在了离他家不远的林杏儿身上。林杏儿是村上第一骚货,她 的行为准则是来者不拒,但他的老公却又是这村上第一恶人,让他逮住了的话简直 无一生还。一天林杏儿的老公因事外出,李正根就赶过去同林杏儿苟合,想不到刚 刚开始,林杏儿的老公就披着夜色匆匆赶回。李正根在林杏儿老公的追赶之下仓皇 逃窜,不幸跌下一条深壑,一命呜呼。 高春兰抱着我回娘家闲住了一个月,由于高春兰长得美艳,说媒的大有人在, 高春兰经过一番考虑,嫁到了一个离家较远的叫轭湾的地方。 高春兰依然抱着我,嫁到了张家。张汉民是一个很老实的农民,对我也是不冷 不热,不过这样正好。一年之后高春兰给我生下了一个弟弟,小名就叫粪蛋。想不 到粪蛋六个月的时候,张汉民在生产队给棉花喷药,中暑加上中毒死了。 这一次高春兰没有把我抱回娘家,而是怀抱粪蛋拖着我,直接进了张汉民的邻 居刘怀南家中。据说张汉民没死时,高春兰就同刘怀南勾搭上了。这个谣言没有传 开去,因为刘怀南的父亲当时是大队革委会主任。 我的本名叫刘虔诚,后来改名叫李虔诚,还有张虔诚,这一回好了,又可以叫 刘虔诚了,转了一大圈儿,又回到了原来,三岁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高春兰嫁到刘怀南家中的第二天,我就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场大病,换了几个医 生也没用,做了道场还不见效果,最后竟病得我整个身子都呈现紫色。高春兰和刘 家人都对我不抱指望了。 这时刘怀南的一个远房伯父站了出来。这是一个怪人,无儿无女的,单身一个 人,住一个摇摇欲坠的茅棚,养一头瘦骨嶙峋的架子猪,并与之同吃同睡,还经常 骑着到处闲逛。我叫这人旺爷。我旺爷说:“这孩子还是有治的,他同他那个死去 的哥哥是一对同命鸟,而今哥哥一个人在地下太孤单,所以迷了他的魂去,才病得 这样重的,如今只有带他到鹰子山做一个了结。”刘家人都把我旺爷当神经,不相 信他的话,高春兰也不相信。但她被我旺爷给缠烦了,她对刘家人说:“是沉是浮 也就这一次吧,还是由我和旺爷带刘虔诚到鹰子山去做一个了断,如果他还不见好 转,就留他在鹰子山,两兄弟也好有个照应。”刘家的人见高春兰这么说,也就只 好点头同意。 轭湾离鹰子山有四十多里路,鸡刚叫头遍,我旺爷就背着我同高春兰出发了。 我在我旺爷的背上仍然昏昏沉沉,仿佛置身于一种阴阳相混的境界,我还撒了一泡 尿在我旺爷的身上。他只是用手抹了一下,还对高春兰说:“哎,这鬼崽子的尿都 香香的咧。” 晌午时分我们来到了鹰子山。 我旺爷到附近借来一把铁锹,二话没说就掀开了我死鬼哥哥的墓穴,这时我看 到了一些细小的白骨。“这就是我的哥哥吗?”当时我在心里使劲儿地想。我怎么 也想不明白,但我哥哥的白骨却也没有让我感到害怕。我看到我旺爷这时从怀里取 出一根鲜活的柳枝,这根柳枝同我一样长短。我旺爷用这根柳枝在我身上拂过,然 后就用这根柳枝代替我埋进了我死鬼哥哥的墓穴。我旺爷告诉高春兰:“刘虔诚的 哥哥现在有伴了,不会再迷着刘虔诚的魂了,他的魂现正在鹰子山到处游荡,你把 刘虔诚的魂快点喊回来!” “刘虔诚,你,回,来……哟!”高春兰的声音在鹰子山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昏沉死寂了的双眸,竟然闪出一丝亮光。 我旺爷把我背回家去之后,再没用一药一丸,我竟然就奇迹般地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