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春兰嫁给刘怀南之后没多久又生了一个儿子。高春兰生下儿子刘鸣放的那天, 我正在轭湾一个叫土堡的地方玩耍。 我是一个人躲在这里玩耍,我喜欢一个人玩耍,这样既安全又可以尽情发挥自 己的想象和才能。我自出生以来就长得相当羸弱,以前和村上的泥土小孩一起玩耍 时,我每一次总要遭人暗算,不是被你一拳打得鼻孔流血,就是被他猛地一下剥掉 裤子。不过暗算我的人后来都掉进过有臭屎的陷阱,或者是在奔跑时突然摔倒,但 我还是不喜欢和他们一道玩耍。他们却特别喜欢找我。因为我能够在单调、贫乏的 玩耍中弄出一些新的名目来。我在轭湾的每一个角落玩耍,他们都会跑过来,不管 不顾地加入进来。但土堡他们不敢来,据说有鬼,甚至还有吃人的野兽。 刘鸣放呱呱落地之时,我正一个人在土堡的草地上惹蝶招蜂。一个放牛的傻子 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他欢呼雀跃地告诉我高春兰生小孩了,要我 赶快回去。我反问他说我为什么要回去,高春兰生小孩关我什么事。傻子的脑筋一 下子转不过弯来,他不能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草地上跺脚:“生 小孩了,你妈生小孩了!”见他那么高兴,我又一瓢冷水泼过去:“喂,高春兰生 小孩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又不是你跟她睡觉让她生小孩的,你高兴什么?”傻子听 了这话,果然就不高兴了,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过之后他对我说:“刘虔诚哎, 我要跟你妈睡觉。” “那你快去吧。”我说,我在心里是喜欢傻子这个人的,我发自内心同情他, 于是我不再用语言打击他,我甚至对他说:“高春兰不怎么喜欢刘怀南,她喜欢你。” 傻子听了这话,欢天喜地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离开了土堡。 我从高春兰的笸箩里偷出来一根白线,在一端系上两个小纸片儿。我牵着白线 缓缓地奔跑,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四只、五只蝴蝶飞了过来,……最后是 几十只蝴蝶和蜜蜂都飞了过来,簇拥着我,我感到自己这时候简直就是一国之君。 而围绕着我的这些蝴蝶和蜜蜂通通都是我的嫔妃和臣子。那天下午我在土堡玩到很 晚。因为我不是傻子,所以我不快乐。我知道刘鸣放的降生意味着什么,又多了一 张嘴巴,以后我每天的饥饿之感将会充分体现,在家中的地位也将进一步削弱。 就在刘鸣放降生的这个下午,为了排遣内心那致命的抑郁,我开始调动我当时 所拥有的所有的文学细胞,给围绕着我身子飞翔的蝴蝶一一命名。那一次我命名了 六只蝴蝶,它们分别为:小玉、慈爱、灵巧、梦想、金精和等待。 给蝴蝶命名的这一年我还很小,便显示出了文学上的才能,其实我也仅仅只是 一个泥土小孩,同轭湾的其他小孩没有两样。那时的轭湾苍蝇猖獗得很,全轭湾最 大的一只苍蝇不知怎么老喜欢停栖在我的鼻尖上,这只蝇王常常在我的鼻尖上舒展 双翼,有一次竟还在我的鼻子上,同它的妃子交配,翅翼扑打的声音,差点儿震塌 了我的鼻梁。 高春兰坐月子的时候,刘家已是一贫如洗了。那时轭湾得浮肿病死去的人很多。 刘家的情况在轭湾是最好的,要不刘鸣放也就来不到这个世上。那时轭湾出生的孩 子不管是龙胎凤胎,一律都是灾难。但刘鸣放不是,他的降生让刘怀南的革委父亲 有了后继有人的感觉。那时农村产妇坐月子最迷信的是吃红糖。刘鸣放出世的这一 年红糖几乎绝迹,所以高春兰做梦都没有想到要吃红糖。但刘怀南的父亲却突发奇 想,想让这个劳苦功高的儿媳吃一些红糖。他说了就要做到,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刘怀南的父亲在公社革委会主任家门口站了一个通宵,他得到了两斤红糖票。 第二天清晨他就步行二十多里路来到了县城,在县食品公司凭票购得了两斤红糖, 给红糖打包的是全国劳动模范,用草纸打成三角形状,既结实又好看。刘怀南的父 亲当宝贝一样地揣在怀中,也是巧,他刚踏上回轭湾的路程,就碰到了公社的一辆 手扶拖拉机。拖拉机手认得他,减慢了速度招呼他上了车。手扶拖拉机地动山摇地 走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公路上。这个手扶拖拉机手以前是个讲黄色笑话的高手。 这一次手扶拖拉机手没同刘怀南的父亲讲黄色笑话,他几乎三天没进一粒米了, 吃的全是菜叶之类,还哪里有劲讲什么笑话。坐在地动山摇的手扶拖拉机上两个人 唯一的一次对话,“你死死地揣在怀里的,是什么好吃的?”拖拉机手的眼里放出 怕人的绿光,刘怀南的父亲听了这话,连忙慌乱地否认:“不……不,不是什么吃 的,是……是从县百货公司请来的毛主席像章。”刘怀南父亲的手更是捂紧了胸脯。 “噢,”拖拉机手应了一声,算是相信了刘怀南父亲的话。 手扶拖拉机走了一半路,就出了事,拖拉机手饿昏了头,把手扶拖拉机开进了 路边的一个水塘,水塘很深,两个人被公社社员打捞起来时早就死了。 刘怀南父亲的水性很好,但他为了保护怀里的那包红糖,甘愿让水给淹死了。 轭湾的社员把刘怀南父亲的尸体抬回家中,他那双手仍然死死地捂住胸脯,任 人怎么用力也拿不开。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是我旺爷拿着一个大钉锤把他那两臂 上的骨头敲弯了,才拿下来的。 奇怪的是,那包红糖几乎滴水未沾,仍然干爽爽的,透着本身那种纯净的香味。 高春兰闻讯后月子也不坐了,从床上扑倒在地,她声嘶力竭地哭叫着,爬到了 刘怀南父亲的棺材板上。她的哭声惊飞了十里之外的鸟群,引得上百只白鸟前来吊 丧。要命的是,她还把整个身子重重地摔打在棺材板上,几次昏厥过去。 到了第二年,自然灾害像一团乌云一样让风吹得无影无踪。大地上和风阵阵, 鸟语花香,庄稼的长势像婴儿粉嘟嘟的屁股,让人打心眼里欢喜。 高春兰吃了公公用命换来的两斤红糖之后,人长得格外精神,奶水也格外充足, 刘鸣放长得就像丰收年景里的庄稼,逗人喜欢。有时候刘鸣放的奶水吃不完,粪蛋 就抢过来塞进嘴里,任高春兰怎么打他也不松口。 粪蛋一生下来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在这一点上,我有些怕他,况且他体格健 壮,我处处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比我小,从不叫我哥哥,也不叫我刘虔诚,他叫我 “喂”。 有一天,我发现高春兰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偷偷地哭,我很好奇,决定弄清楚她 为何哭泣。 我很快弄清楚了原因,原来刘怀南是花花肠子,曾结过一次婚,妻子在一次难 产中死去,从此他无心再娶,一天到晚在外面眠花宿柳。“一夜风雨声,花落知多 少”,当时整个轭湾的育龄妇女都几乎让他给干了。后来轭湾十八个有骨气的男人 们组织起来,开了一个“小刀会”,决定合力把刘怀南给阉了。 消息传到了刘怀南父亲那里,他一下急蒙了,刘家已是三代单传了,这一下不 能等闲视之,与其让人阉了,还不如痛下决心治其劣根啊。于是刘怀南父亲加上我 旺爷他们在一个晚上,把睡熟的刘怀南给紧紧地捆绑起来。刘怀南当时只穿了一条 三角裤,皮鞭在他的身上猛烈地抽打,刹那间血肉横飞,刘怀南那个哭啊那个号啊,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那地动山摇的哭号并未惊动轭湾任何一个人,因为与此同 时,刘家门口的那台柴油打米机也轰轰隆隆地开始了运作。 刘怀南的父亲边打还边骂,叫你搞人家的女人,叫你搞人家的女人。 折腾了半晚,刘怀南身上基本上没有了一块好肉,浑身红红的,就像一只剥掉 了皮的兔子。这时候他们又提来一桶事先准备好了的盐水,一瓢一瓢地泼在刘怀南 身上,疼得他一下子昏死过去。 盐水泼完之后,才给刘怀南松了绑,给他盖上被子,让他在床上休息。刘怀南 父亲临走的时候还对昏沉中的刘怀南说:“哪个叫你不听话,老子生得你出,就打 得你死!” 刘怀南在家里养了一个月的伤之后,便娶了高春兰。从此之后,他同高春兰成 双入对,琴瑟和鸣,再也不到外面乱花乱搞。 然而,现在刘怀南的父亲死了,于是刘怀南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又要到外面去 找他那些心爱的女人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