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撒豆成兵,歪打正着,我要故伎重演。 我们泥土小孩都有幸去过公社里放电影的大礼堂,像这样高级的地方,我们也 就去过一两回。 在大礼堂待着,最令人兴奋的是,在那里面叫喊,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假如喊 粪蛋,便会有无数个粪蛋呼应着,粪蛋粪蛋粪蛋粪蛋粪蛋粪蛋……我们泥土小孩把 这种声音叫作“会生儿子的声音”。 而我是泥土小孩群中唯一的一个研究这种声音来源的人,研究了七天七夜之后, 我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是因为这个大礼堂下面埋着一种大鹅卵石的缘故,任何声 音一遇到这种大鹅卵石肚子就会大起来,像大母猪一样,肚子一大了,就会产下很 多个儿子。 我迅速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在泥土小孩中发布。泥土小孩们开始到处搜罗那种大 的鹅卵石,每有所得,拥有者惊喜若狂,旁观者暗下决心。待到大多数都拥有了这 种鹅卵石,极少数仍然在求索之时,我开始慢慢地下迷幻药了:“你想让你的家里 的声音都生儿子吗?你想让你的家变成公社的大礼堂吗?” “想,想,想。”众泥土小孩纷纷应答。 于是我便授以妙方:“在你家的堂屋里挖一个穴眼,把这个鹅卵石深深地种下 去,每天浇水,这块鹅卵石就会慢慢地长大,不出一个月,你家里发出的任何声音 就都会生儿子了。” 轭湾的大人们都在外劳动,泥土小孩们便回到家里挖穴眼,种石头和浇水。 茅屋的家是敞开的胸怀,鸡、鸭、狗、猪,出入自由。堂屋里的地是多年板结 的老娘土,现在让泥土小孩给挖松了,而且还浇上了水,这便诱惑了鸡、鸭和猪, 它们前拱后刨,把整个堂屋搞得泥泞翻滚。堂屋里的都是老娘土,老娘土是动不得 的呀。 大人们回来之后,把各自的泥土小孩们一顿暴打,那一天傍晚,听着泥土小孩 们鬼哭狼嚎的声音,我一个人偷偷地乐。 我还以为泥土小孩们挨了打,会集体来找我算账,我躲躲藏藏了两天,后来发 现风平浪静,我也就处之泰然了。 没有多久,高春兰的肚子就又大了。刘怀南一直想要有一个宝贝女儿,便把怀 孕的高春兰视若珍宝。每天每晚高春兰挺着大肚子无所事事,怀孕使她暂时脱离了 劳动的艰苦,这段时间她养得肌肤白嫩,乳房高耸。每到晚上,高春兰就逼着刘怀 南吸她那两个满胀难忍的巨奶,叭叭叭的声音,就像狼狗喝水,听起来惊心动魄。 白天看不到刘怀南的影子,高春兰腆着大肚像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王,在屋子周 围转圈儿,围绕在她周围的是七只大白鹅。这七只大白鹅是高春兰的贴身保镖,要 是谁想靠近高春兰,大白鹅们就会凶猛地扑将过来,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想不到在高春兰分娩前的第七天,一只大白鹅倒地而死,前后不到十秒钟。看 着地上无声无息的大白鹅,我突然哭着对刘怀南说:“不好了,家里要出大事了!” 刘怀南听了这话,猛地一下如糨糊灌顶,愣住良久。而后,那巨大的巴掌对着我的 小脸一阵暴风骤雨。我弱小的身子在暴力和强权的作用下,一下子扭成一根麻花。 然而,灾难的降临,并不因人们善良的愿望而转移。那时我正在土堡那里用一 根白线招蜂惹蝶,那个讨厌的放牛傻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我,高春兰又要生小 孩了,要我赶快回去。 我显得比上一次更加心不在焉,我说高春兰生小孩关我什么事。那傻子的思维 好像还停留在二年前,他说:“哎,刘虔诚,我要跟你妈睡觉。” 跟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我还是迅速赶到了家里。家里围着十几个人,这些 人破旧的粗布衣衫粘着新鲜的春泥,阳光愈来愈明亮,而他们的脸色越发显得灰暗。 等到我钻进去,便听到那个接生婆冰冷而沙哑的声音:“人没了,孩儿在肚子里生 不下来。” 高春兰在接生婆悲壮的宣言中死去。 刘怀南没有哭,我也学着他无比坚强的样子。刘怀南用手抚摸着高春兰比雪还 要白的脸,轻轻地盖上她因为死亡而越发美丽惊人的双眼。 这时他猛地抬起头,额上青筋毕现,突然大叫一声,“看什么看,谁家里没死 过人,你们给我滚!”人群嗫嚅着散去。我抽身欲走的时候听到刘怀南叫我:“刘 虔诚,你给老子留下!” 我打了一个寒战,胆怯地留了下来。 我看见刘怀南揭开高春兰尸体上的被单,高春兰的上身穿着一件绿色的T 恤衫, 下身什么也没有穿,透着雪一样的冷光。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就在这时, 刘怀南用祖传的铜盆端着半盆清水,在他的示意下我用双手接住。盆里的水起伏荡 漾,因为盆底安卧着两把银白色的手术刀剪,这是刘怀南用来阉猪的宝贝,平素用 一块黑牛皮包着束之高柜,谁也不敢偷窥一眼。 刘怀南从铜盆中取出手术刀,在高春兰的肚皮上哧地一下划开长长的刀口,把 手术刀咚地一下扔进我端着的铜盆后,刘怀南复又取出那把银剪,嚓嚓嚓地沿着刀 口剪开高春兰的肚皮。这样反复几次,铜盆里的清水便被刀剪上沾着的鲜血染得通 红。铜盆里溅起的血水,澎了我一脸,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刘怀南在做什么, 我害怕极了,直到听见一声婴儿沉闷的哭声,我这才放下手中的铜盆,用衣袖擦掉 两眼红水。我看到刘怀南双手捧着一个刚刚剪掉了脐带的婴儿,才知道他把高春兰 肚里的孩儿给掏出来了。“刘虔诚,这是你妹妹,她的名字就叫红缨。” “红缨妹妹!”我极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她的命可真大,把个高春兰都克死了, 这个害人精。我暗自嘀咕着。 红缨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她一岁的时候就会走路、说话,两岁就会唱歌, 还和我玩那个招蜂惹蝶的游戏。 在红缨妹妹两岁生日的那天,家里的黄毛死了。 黄毛死了就死了,这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死了一条狗吗。黄毛没有留 下什么子孙。对了,那次黄毛被大公狗强奸之后,还真的怀孕了,一胎生下了六个 小狗崽子。那是六个粉嘟嘟的可爱的小家伙。我们都喜欢极了。 等到第二天去看的时候,突然就少了一只。温暖的小狗窝里就只留下了一丁点 儿血迹。第三天去看的时候又少了一只。我们看到了一根白生生的小骨头。我们都 猜想是什么动物来夺去了小狗狗的生命,是黄鼠狼或者是狐狸。我们心里都难过异 常,想了很多对策,但第四天又少了一只,直到最后一只也被消灭了。 我们才明白过来,原来根本不是什么黄鼠狼或者狐狸,而是黄毛自己作的孽, 是它自己把它的亲生骨肉全部吃掉了。之后,黄毛就再也没有怀过孕。这期间也曾 有些公狗来找过它,它也有过这方面的冲动,但大公狗给它制造的阴影一直不能从 它的心头消除,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后来,也就没有公狗来找它了,它就这样 寿终正寝。 黄毛死的那一年,我对性有了朦胧的意识。女性的身体第一次进入我的梦境, 但她们像月亮一样模糊和高远。我还记得那些女性的名字,她们就叫小玉、慈爱、 灵巧、梦想、金精和等待。 把红缨带到三岁,她就是一个小人精了。我完全没有了把她抚养成人的冲动, 而此时我已经十四岁,像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休学回家,放牛务农,结束了泥土 小孩的时代,快乐和无忧从此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