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学没多久,我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农民了。而我从来没有把心思专门用在种 田上,我自学了乡下的各种手艺,譬如木工、编制竹器什么的,我甚至能阉鸡。我 还会吹口琴、拉二胡,且很快又痴迷上了笛子。 村里人都夸我这人有十个脑壳。那时,每当夜深人静,我就会吹起笛子。我知 道在黑夜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同学柳小玉会坐下来静静倾听。她的父亲就是柳百春, 一个我最尊敬的轭湾人。可以说,在轭湾,除了柳小玉一人,再没有人能欣赏我的 笛声了。村人不认为吹笛子是门手艺,只迷信二胡,说二胡拉得好的,可以当嘴巴 用。可我觉得他们极其幼稚可笑,他们不知道用二胡模仿人的声音其实是最容易的。 但后来我还是很少吹笛子,因为我发觉自己吹笛子时太投入,是在向天空一点 一点儿地吹掉自己。我害怕在吹笛过程当中消失。便到处找一些藏书来读,找到的 也就三本:《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这些书皆被农人肮脏的手指 头触摸得陈旧不堪。在泛黄、破损的纸页上,一个字一个字跃入我的眼帘,进入我 的内心,像饱满的米粒一样,使我的生命得到基本的供养和温暖。 柳小玉听不到我的笛声了,我可以想象到她的失落。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柳 小玉是轭湾唯一一个听得懂我笛声的人。但她不知道我吹笛子是在不停地消耗我的 生命。我没有去跟柳小玉解释我不吹笛子的原因,当然柳小玉也没有前来质问我。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像两堆土,一堆在村东,一堆在村西,互不相干。 柳小玉同我一样,也是十四岁那年就离开学校。不过她休学的原因是得了一种 莫名其妙的病,她必须回到家里休养。柳小玉在家里养了两年病,病仍是那样的莫 名其妙,人却出落得异常美丽。 柳小玉十六岁这年,轭湾的大户人家到柳家来提亲,前提是可以把柳小玉的病 治好,柳家考虑到自家势单力薄,家里就俩小女,没有能力为柳小玉治病,也就违 心答应了大户人家的提亲。大户人家说,先给柳小玉治病,哪一天治好了,哪一天 就把柳小玉吹吹打打迎娶到家。 大户人家也小视了柳小玉这病。 在地方上遍访名医、奇方,两年过去,大户人家也确实投入了一些钱进去,但 柳小玉的病却没有起色,让大户人家的钱在水里打漂漂了。大户人家急了,总不能 睁眼说瞎话,娶一个瘟病鬼回家,但却也不能就此收回承诺,这样明显有损一个大 户人家的形象。于是便同柳家紧急磋商,一杯茶工夫写下一纸协议,由大户人家出 钱出面带小玉到省城大医院做全面治疗,做最后一搏。小玉的病如能治好,皆大欢 喜,否则一拍两散,了无牵绊。 柳小玉从省城回来那天,整个轭湾都听到了她母亲悲苍的哭号。 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天晚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吹起了笛子。我知道小玉会摸黑从床头上 坐起来,静静地听我久违了两年的笛声,我知道我的笛声没有魔法,治不好她的病, 但我能用我的笛声来安慰她,并用我的笛声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的心思,我说别人 对她的病绝望了,但我没有!我说这一辈子真正爱她的只有我一个,我要陪同她到 永远。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柳小玉素裹出门。手中提着一个稻草编结的提篮,篮里盛 着一只刚刚死去还带着体温的猫。照乡俗,她要把猫葬在湾东的一棵大柳树上。 柳小玉绕了一段路,故意经过我家门前。远远的我就看到了她在夕阳下的身影。 要是在以前,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夕阳里燃烧。她那时是大户人家未来的 儿媳,我不能惊动。但现在不同了。于是我远远地跟着柳小玉,来到了那棵大柳树 下。“刘虔诚,你过来!”柳小玉用那小小的白手在微红的夕阳里摇动,她的声音 好轻,就像白糖粘在糯米上面。 听到柳小玉叫我,我整个呼吸都要停止了。为了在她的附近出现,我已经足足 沉寂了一千四百六十日了。 “什么事?”我走近柳小玉,头都不敢抬起。 “柳树这么高,人家挂不上嘛。”柳小玉喘着气说。 “好,我来。”我慌忙从柳小玉的手中接过那只草编小篮,一纵身上了树干, 把小篮挂在一根向上托举的枝条上。照轭湾的风俗,猫死后有七魂,六好一歹,这 歹的魂要是留在民间转世投胎了,就是恶魔,所以猫死后就只能葬在树上,让它上 不着天下不触地,并有那六好紧紧地管住那一歹。 我从柳树上往下看时,柳小玉在流泪,我的心里一紧,忙问:“小玉,你怎么 了?”我慌忙从树干上滑了下来。 “我没什么,”柳小玉拿出一方白色的丝帕,擦掉了脸上的泪珠,她细声细气 地说,“我只是想到,现在我来葬猫,不知哪一天谁来葬我。” 柳小玉苍白的脸上,溢出一丝红晕。她向我走近一步,身上传出淡淡的香味。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从身上抽出笛子,当我的口唇吮触在笛孔上时,柳小 玉却伸出她那白皙微凉的小手,把笛子同我的口唇轻轻地隔开,“别吹,”她对我 说。 “怎么,我吹得不好听吗?”我问。 “不,不是,我越来越怕听你吹笛子了,你把我都要吹化了。”柳小玉说。 “我,我对你是,是真——” “虔诚,你不要说了,昨天晚上你的笛子告诉了我。”柳小玉说着,把她那冰 凉的小手悄悄地放在了我的手心。 我知道她是把整个儿都托付给我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我想了很多,我想要弄一些钱,给小玉治病,我不能 让她死去。否则我这人是太没有用了。 要搞钱,种田我是不行的。考虑到当时的农村政策已经放宽,农民们开始偷偷 地把自留地里生产的小菜提到街市上去卖。我想我是可以做生意的,我脑子好使, 算个什么的比谁都来得快。我想到了贩鱼,轭湾的鱼也就那么五六角钱一斤,但如 果拿到镇上去,至少要卖一块,一天卖掉五十斤鱼的话,我起码要赚二十块钱。这 一决定使我成为了轭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第一个鱼贩。 第二天我真的就赚了二十五块八角六分钱。卖完了鱼之后,我还在镇上给小玉 买了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揣着那双凉鞋一口气走了十里路才回到轭湾。这时夜色 渐浓,远远地我闻到了柳家传来线香和纸钱的味道,感到大事不好,于是快马加鞭 到了柳小玉的家。 “小玉呢?她出了什么事?”小玉的父母想必让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给吓住了, 连忙告诉我:“小玉没事。”柳小玉真的没有事。原来,小玉父母请来了那个叫司 爷的法师,给小玉来治病作法。小玉的卧房紧闭,司爷正在给她施法,外人不能打 扰。 我顿时放下心来,从怀里掏出那双白色的塑料凉鞋。我交给小玉的母亲,我说 :“送给小玉的。” 小玉的母亲连忙替小玉把凉鞋收起,笑着对我说:“儿,小玉把你们的事都告 诉我们了,要是她的病好了,你们就结婚吧。” 我忙说:“她会好起来的!”并掏出二十块钱,递到小玉母亲的手里,说是给 小玉治病和营养用的,小玉母亲推辞一番,见我态度坚决,也就收下了。 我迎着月色心情愉快地回到家里,刘怀南问我贩鱼弄到钱了没有,我连忙说: “弄到了弄到了。” “看看,有多少?”刘怀南急切地问。我说,生意难做,只赚到了一块钱,便 迅速把几张皱巴巴的毛票送到了刘怀南摊开的大手中。 我以为刘怀南会发脾气,哪知道他高兴得差点儿蹦到了灶台上。第一次就赚到 了一块钱,蛮不错的。他连连夸奖我。当时我想,要是他知道我把挣到的那么多钱 都给了柳家,他肯定会再从灶台跳到屋顶上去,那就好玩了! 自从高春兰死后,刘怀南一天到晚在外面眠花宿柳。这一次,他彻底吸取经验 教训,只干那些对他没有威胁的妇女,好坏不论,但再没有“小刀会”要阉他,所 以他好不快活,快活得不事稼穑,不管不顾他那个家,搞得粪蛋、刘鸣放、红缨还 有我,一个个上蹿下跳,无法无天,活像丧家之犬。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就上路了,我打算今天最少要赚到三十块钱。为了把柳小 玉治好,我要努力努力再努力。但当我摸黑从柳家旁边的小路上经过时,我突然听 到惊天动地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