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没命地奔向柳家。这一回柳小玉是真的死了,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竟然是上吊死的,一开始我怎么也想不通。后来,柳小玉的父亲柳百春从床 上找到了一封信,信用牛皮纸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我在灯光下拆开那封信,读着读着,心痛如搅,泪如雨下。 亲爱的刘虔诚: 你好! 这一次离你而去,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本来想我就只有一天活了,也要把我纯 洁的身子给你,但是亲爱的,现在不行了,那个给我作法事治病的畜生,昨晚上用 迷香把我迷昏,把我给奸污了。亲爱的,我真想与他同归于尽,但我没有做到,他 已经溜走了。这事只要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怪我爸妈,他们是为了我好 才把那畜生请来的,也千万不要告诉我父母,他们要是知道了,面子上过不去,也 斗不过那畜生的,这样反而会害了他们。亲爱的,记住我的话,我在黄泉之下为你 祝福!永别了!亲爱的! 永远爱你的柳小玉 柳小玉的父母看着我拿信的手在颤抖,忙问小玉给我写了些什么,柳小玉的父 母都不认得字。有时,没有文化的人是有福的。 我想了想,告诉柳小玉的父母:“小玉对自己的病没有了信心,她害怕病的折 磨,她就——” 第二天我参加了埋葬小玉的队伍。在整个过程当中,我没有流一滴泪水,我只 在心里不停地说:“小玉,我一定要替你报仇,让那个狗日的司爷死无完尸,永世 不得超生!” 在回家的路上,柳小玉那个十来岁的妹妹柳依依追赶上来,她是闻讯从学校里 赶来了,紧紧地把我缠住,非要逼我要她姐姐的那封遗书,她认得字。我当然不能 给她看,我对她说,我早已经撕掉了。 柳依依不相信,她临走的时候还对我说,她不相信她姐姐会自杀。她一定要查 出事实真相! 我把柳小玉的遗书用一个小药瓶密封起来,然后把这个小药瓶埋在了柳小玉的 坟边上。 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去贩鱼。如果没有这次变故,说不定我这一辈子就是一个 幸福快活的农村小贩,靠轻巧灵便的小算盘来养活自己。 我开始密切注意司爷的一举一动。 司爷的崛起,与一个空穴来风的传说有关。 据说,很久以前,有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丈夫姓王,妻子姓何,在依山傍水的 美丽轭湾,过着幸福的生活。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突然有一天,天上刮起一股 骇人的黑暴,待到黑暴过去,村口大桑树下无端多出一座破庙来。脊梁上还粘着泥 巴,好像从土里拱出来的。轭湾里恐慌至极,最后一个胆大的进了庙去,庙里一个 粗壮的黑和尚一把揪住胆大者的衣领,吼着告诉他,要他叫轭湾最漂亮的女人进来 供他享受,否则,他就叫整个轭湾翻个底儿朝天。那黑和尚吩嘱完毕,轻轻地跺了 一下右脚,于是整个轭湾就像发了八级地震,一下子地动山摇。轭湾人知道厉害, 马上在湾里召开选美大会,结果那位姓何的妻子当上了冠军。于是她走进了那座破 庙,为了整个轭湾的平安,这位姓何的女人义无反顾。不幸的是,这黑和尚是一头 黑驴精所变,第一个晚上就把这姓何的女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第二个晚上过去,她 已经不成人形,于是她想到自杀,但就在她寻机自杀的那一瞬,她突然感到身上的 责任重如泰山。她不能这样死去,不能把罪恶延续到那位亚军身上,人家可还是个 黄花闺女。于是姓何的女人系整个轭湾安危于纤弱一身,硬挺着活了过来。待到七 天过去,姓何的女人已经奄奄一息,太白金星才闻迅赶来,击毙那黑驴精,把姓何 的女人救了出来。这么一来,应该说姓何的女人脱离苦海了,但她考虑到失贞事大, 对不住自已的丈夫,于是决定自杀,也就在她自杀的那一瞬,太白金星感动了,把 她超度成仙。这位姓何的女人也就成了何仙姑。而这何仙姑成仙之后,念念不忘他 那位姓王的丈夫,觉得对不起他,于是何仙姑便附在了那位姓王的丈夫身上。姓王 的丈夫死去,何仙姑当然死不了,于是又附在了那位姓王的死鬼丈夫的来生上。世 事沧桑,生命轮回,轮着轮着,就轮到了二十世纪,轮到了司爷的身上。问凶吉, 去找司爷吧,求发财,去找司爷吧,添子嗣,去找司爷吧。没有什么愿望司爷不能 够满足你的,只要你带了足够的香火钱。 弄清司爷的底细,我不由得一声冷笑。治这样的人太容易,只要以毒攻毒,撕 破其弥天大谎,他便不会有栖身的土壤。 我找到了村里的另外一个职业迷信者马王爷。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司爷和 马王爷这两个都是世家出身,其父都在“文革”破除封建迷信时期一命呜呼。农村 改革开放后,这两个好逸恶劳的人便相继操起了父业,重振家声。 一个风雨凄迷之夜,我去找马王爷。我说我能够帮他打垮司爷,让整个轭湾的 香火钱尽入他马王爷囊中,于是我便当上了马王爷的军师。 从此,我就把人高马大且满脸凶相的马王爷当做一团泥巴来捏了。我想把他捏 成圆的,他就不能是方的。一个人有点儿智慧真好。 我就凭着我那一点儿智慧在马王爷家里白吃白喝了几天。这几天我整天逼着马 王爷说出他身体上的特异之处,譬如说六根脚趾,或者屁股上长个小耳朵之类。 我说的那些,马王爷身上都没有。马王爷急了,连拉带扯地把一身臃肿的棉衣 棉裤卸了下来,只剩一条裤衩,在寒风中瑟缩着。他说我身上有什么,你自己找吧。 我从上找到下没有发现什么特异之处。就在我摇头叹息的时候,性急的马王爷猛地 拉下裤衩,满面通红地对我说:“刘虔诚,你看我这个吧,比村里任何人的都要大, 黄秀子说我这东西起码比他男人的要大两倍以上。” 马王爷那东西见不得光,一见光就一副嗷嗷直叫的样子,看得我惊心动魄。 我连忙把视线移开,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肚脐眼。马王爷的肚脐眼也比一般人的 都要大,而且呈椭圆形状,分上下两层,中间还有睫毛一样的东西,乍一看,真的 像人的一只眼睛。 “有了!”我大叫一声。 “什么有了?”马王爷冷得把赤裸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我不屑同他解释,只是 说你快穿上衣服吧。 马王爷有三只眼睛,这是轭湾谁都知道的一句神话。想不到真的在现实中的马 王爷身上兑现了。 马王爷有了三只眼,这就什么都好说了。 马王爷有了三只眼,把他头上的两只眼用黑布重重蒙住,只独独露出那只肚脐 眼。这只眼儿眨巴眨巴的,很快就能分辨出跟前的患者高矮胖瘦,是男是女。继而 看出病在何处,是肝肾脏脾,还是眼耳口舌。更有甚者,马王爷的这只眼还能看出 患者身上是什么妖魔鬼怪附体,有妖降妖,有鬼去鬼。 一时间弄得一副蠢相的马王爷受到万民景仰,十村八寨的村民们纷纷奔走相告, 趋之若鹜。 没过多久,马王爷的那只法眼,更臻炉火纯青之境。整个轭湾都不禁为马王爷 的神通广大而疯狂。只有我一个人在一旁冷笑不止。 一天马王爷闭关七天之后出来,当众宣布,他那只法眼终于可以看到前世来生 了。谁谁是什么什么变的,而听者无不信服。 再一天,几个村干部挨家挨户收提留款,收到马王爷家里时,没有把他们当土 匪和日本鬼子看待,还看茶,还留饭。几个干部酒足饭饱之后,特意到马王爷的后 屋里烧香拜佛,以谢马王爷款待之恩。 会计柳毛毛拍了拍毛料西装上的香灰,对村长发表感慨说:“要是家家户户都 信迷信就好了,他妈的,这款收起来就容易了。” “迷信,不……”村长说,“家里供菩萨的人觉悟高,有信仰就是不同,我看 比我们有些共产党员的觉悟也就只差一点点了嘛。” 村长王四兵的水平自然比柳会计要高出几篾片。村长不说马王爷是迷信分子, 而说是有信仰,马王爷听了这话,忙吩咐小儿买来好烟侍候。 烟雾在屋子里缭绕。王村长于是又有话从烟雾里闪光:“听说你会用法眼,看 得出人的前生,马王爷那你说司爷的前生到底是什么。” 王村长是个聪明人,他没有问他自己的前生是什么,因为村里有好多人都骂他 是叫驴变的,说他好叫、好色,他可不能自讨没趣儿。 “司爷的前生是一头种公猪。”马王爷揭开衣服,亮出那“法眼”,朝着司爷 家的方向望去。 几个村干部听了这话,一个个用手指捻着油光水滑的下巴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还连连说有味儿、有味儿。 我预感到我为柳小玉复仇的计划很快就要在这个冬天里实施了。 却说王村长带着几名干部收提留款,所到之处,鸡犬噤声。终一日,收到司爷 家里来了。司爷眯起眼,看了看柳会计递过来的纸片,顿时脸色突变。 “喂,怎么要这么多?” “这多什么?”王村长啐地一下往司爷家的门槛上吐了一口痰。痰吊在门槛边, 像一个刚剖出的鱼胆。“柳会计,你给司爷摆摆,一项一项地摆摆。” 柳毛毛应声而出。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算盘,一个数字一个数字从口里报出,十 个指则噼里啪啦地在算盘上竞走。 “五百八十八块八角八分,一分不少。”柳毛毛把算盘上的数字递给司爷看。 司爷双眼望天,不看。 “司爷,你睁大眼看看。”王村长笑着对司爷说。 “我不会打算盘,我懒得看,实话对你们讲,我顶多出一半钱。”司爷说着从 口袋里掏出二百九十四块四毛四分。 “要不要随你们,不要我喂狗。”司爷仗着几个儿子蛮横、强壮,不把王四兵 放在眼里。 “毛毛,”王村长对柳毛毛使了一个眼色。柳毛毛扑将过去,把钱收下。 “撤!”王村长朝前呼后拥的干部们一挥手,顺便又用手指了指司爷:“这人 是个猪脑髓,收一半就一半吧,反正跟他讲理讲不清。” 司爷听了这话,嗖地一下拦住了王村长的去路。 “你是领导,你怎么骂人。”司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这不是骂你呀,司爷,我们昨天在马王爷家里听他说,他用法眼看出了你 的前生,是一头种公猪,”村长说到这里,笑得牙缝里饭粒四溅。几个村干部更是 笑得身体都要炸裂了。 “狗日的马王爷,我跟你没完。”司爷气得就像一个发电的旧柴油机,突突突 地震得四周乱颤。几名村干部却早已作鸟兽散。 我骑着一辆自行车疾驶过来,往人的背后扔石子似的猛地掷下一句话,我对司 爷说:“你只有同马王爷斗法,打赢他,你才有出路。” 我扔下这句话,单车就像一支箭一样射出去,我相信司爷没有看清楚是谁,他 连风都没有摸着。等到司爷醒过神来,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神秘的背影。 我通知马王爷,要他作好准备,七天之后,司爷会来找他斗法。如果七天之后 不来,那一个月之后,他就肯定会来。 司爷果然一个月之后来找马王爷斗法。这一个月里,整个轭湾都知道他的前生 是一头种公猪了,再没有谁来找一头种公猪来作法事。除非找来给家中母猪配种。 法场设在八棵桃那边的万人坪。轭湾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动了,这是轭湾历史 上一场空前的盛会。响器班和唢呐手自发上场,把司爷和马王爷两人之间的斗法渲 染得轰轰烈烈,气势非凡。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混乱的人群中,有一个小小的镇定的身影,他身材单 瘦,皮肤黝黑,在人海当中,乍看上去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人就是我。谁想到我就是这场盛会的总导演? 司爷和马王爷的斗法一直延续下去,观看的人们惊心动魄,如痴如醉,直到天 昏地暗,唯有我一人始终心明眼亮。 高潮马上就要出现了,我在拥挤的人群中自言自语地说。没过五分钟,高潮果 然出现了。司爷和马王爷在锣鼓声中表演了一通驱鬼仪式之后,开始到了实质性的 捉鬼阶段。两个人手执桃木剑,各玩各的花招,渐渐地便有恶鬼被这两个吆五喝六 的人从病体逼出,到处游荡,后屡屡被犀利的桃木剑所伤。恶鬼东躲西藏,最后分 别藏身于地裂砖缝。 地裂里的鬼让马王爷捉住放进嘴里活活地吃了,细细地咀嚼,美美地吞进肚里。 砖缝里的鬼让司爷给捉住,照样放进嘴里活活地吃了,但他没有细细地咀嚼,更没 有美美地吃进肚里,他吃了那恶鬼之后,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把五脏六腑都给呕了出来。原来他吃的是狗屎,本来应是一块糯米糕,但被调包了。 这时一个声音说:“一个小鬼都吃不了,司爷肯定不是何仙姑附体,正如马王 爷说的,司爷的前生是个种公猪。” “司爷是个种公猪!” “种公猪,种公猪,司爷是个种公猪!” 万人坪上几千喉咙山呼海啸,这是因为我发出的那个声音引领的结果。当山呼 海啸的喉咙在万人坪上空响起,我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代之以一声一声的冷笑。我 冷笑着躺在地上,期待着脸色苍白的司爷那沉默之中可怕的爆发。 果然,司爷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孤注一掷的缘故,所有的力气和信念又重新在 他体内死灰复燃。当司爷在混乱的人群中巍然屹立的一刹那,我的心猛然揪紧。 “我不是什么种公猪!” “我是何仙姑附体!”司爷连声怒吼,他的宣言穿透由肉身站成的人墙,气壮 山河。 此时,我已经知道了我的心为什么怦然揪紧,我是让我自已给震惊了。司爷的 行为果然全部都在我的预料和掌握之中。 而后,众声俱寂。万人坪上突然呈现死一般的寂静。黑压压的人群让司爷的气 壮山河的宣言给镇住了。 司爷履行诺言的结果是,让火给活活地烧死了。司爷说火可以让他成仙,司爷 命令他的三个儿子和徒弟搬来木柴,很快木柴堆成了一个小山丘。司爷就坐在上面, 念念有词。司爷说,他要坐化成仙。他用实际行动兑现了他的宣言,我司爷不是种 公猪!司爷是何仙姑附体。我司爷可以坐化成仙,你马王爷敢吗? 万人坪几千人就坐在荒坪的沙砾上,紧紧地盯着那冲天火,紧张得要死,希望 真的能看到一个神仙从火光中羽化而出,直到那火烧了一天一夜,司爷化成了灰, 几千人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司爷的几个儿子没见父亲羽化升天,他们鸡犬升天的计划也随之落空,一个个 对马王爷横睛鼓眼,怒目而视。一双双硕大的拳头握得咕咕直响,恨不得上前去把 那马王爷擂成粉末。 我顿时泪流满面,我一遍又一遍对着柳小玉埋葬的方向说:“小玉,你可以安 息了!” 见司爷的儿子们来势汹汹,马王爷脸色大变,忙向我求救。我在人流中找到了 王村长和他身边的几个村干,请他们去调解即将发生的殴斗。没十分钟,村干就化 干戈为玉帛,化玉帛为棉絮。王村长对司爷那几个儿子一顿吼:“你们就是杀死司 爷的凶手,是你们搬柴点火,活活地把你们父亲烧死的,你们还不滚蛋,我喊派出 所的来把你们关进号子,我的天,什么时代了还搞封建迷信,你们简直就是一些猪!” 司爷的几个儿子听了这话,灰溜溜地滚了。 给小玉报了仇之后,我变得百无聊赖,除了找些书看,几乎什么也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