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路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弟弟突然死于非命。开始她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可 是这就是现实,谁也无法回避。交通警察的出现、交通事故的定案、公共墓地的选 择,她都认为这些很正常,除了悲痛她没有其他想法。当弟弟的丧事结束后,她的 心里反而乱了。 私下里,她问关系好的同事:“一个人真会克另外一个人的命吗?”同事知道 了她家里的事情,安慰她,“没有这回事情,那是以前的说法,没有科学的根据。” 她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可是回到家里,看见丈夫,她的心里又涌起一股复 杂的滋味。 尤其是在晚上。最近,她老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弟弟的音容笑貌。 后来她干脆坐起来看书。但是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旁边的丈夫已经打起了呼噜, 声音很大。这声音让她看不进书。刚结婚时她听着丈夫的呼噜也觉得很讨厌,后来 渐渐习惯了,觉得也没什么,男人总是要打呼噜的。可是弟弟出事之后,李路忽然 觉得丈夫的呼噜声又变得刺耳了。 她放下书,看看丈夫。可能由于白天累了,丈夫睡得很沉。她趁着他熟睡的时 候,重新仔细看了看他。他的头发很黑、很密,脸上油光光的。丈夫一年四季几乎 都不搽化妆品,连冬天都几乎不搽任何护肤品。但是他的皮肤仍然很好。她甚至都 有点嫉妒丈夫。他的驱干很结实,肌肉饱满,皮肤很有弹性,体毛很浓密。两条腿 很长,难怪他有一米八二。很多人个子高,就是高在腿长。李路看了很长时间,她 想:这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家伙,难怪弟弟……弟弟只有一米七四左右,比她高一 点点,还那么瘦,只有一百二十多斤。她的心里在哭泣。 李路知道妈妈现在最恨谁,为此她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只有她知道结婚前丈 夫对于在她家结婚的态度。她知道妈妈包括爸爸都以为在她家结婚是丈夫的主谋。 丈夫自己没法说,就挑唆她回家说。现在,丈夫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妈妈肯定是这 么想的。李路的心里乱七八糟的。她觉得丈夫不可能那样,他当初是反对在她家结 婚的,他一直想贷款买房的。反而是她,坚决要在家里结婚的。她那时候没有想很 多,只是想结婚后不要还贷款,每个月要还那么多钱,那多累呀,她只是想轻轻松 松的生活。没有房子住,家里不是有吗?就在家里结婚好了,不是很简单吗?李路 一点也不相信那些陈规陋习,儿子怎么样,女儿又怎么样?难道儿子和女儿差别就 那么大吗?在家结婚还有好处,不用干家务活。一想到每天要做饭、洗衣服,她的 头都大了。在家结婚就好多了,反正妈妈不上班,回家可以吃现成的。 可是现在,那些俗不可耐的东西竟然变成了现实,弟弟真的没有了,李路觉得 自己应该承担点什么。可是妈妈没有不理她,妈妈不理的是丈夫。她想向妈妈说: “在家结婚是她的主意,不是高军的主意。”可是妈妈会听她的吗? 不过那天晚上,妈妈站在凳子上拿小电扇,丈夫没有帮忙,她还是很生气的。 可能是她开着台灯影响了丈夫的睡眠,丈夫的呼噜声小了,接着翻了两个身, 他醒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问你,你那天晚上是不是没看见妈妈要拿电扇?”李路忍不住问。 丈夫睁大了眼睛,好像在想什么。他没有回答她。 夜深人静,只听见闹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远处偶尔传来车辆驰过马路的声音。 很多人在这时候都已经睡着了。房间里,李路和丈夫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彼此都能 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丈夫还是没有回答。李路的喘息声急促起来,她推了推丈夫裸露 在外面的肩膀,“你说嘛!” 丈夫一扬腿,下床去卫生间了。卫生间里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声音。 等丈夫重新回到床上,李路还在坐着,她在等待他的回答。 又过了一会儿,丈夫才说:“你认为我看见还是没看见?” 李路说:“是我在问你。”她说得又快又重。 丈夫重新上床时,是躺着的,现在他也坐了起来,“看见了怎么说,没看见又 怎么说?” 李路看看丈夫,丈夫也看着她,李路觉得丈夫的口气不对劲儿,他的态度有问 题,好像很强硬,好像并不在意她的盘问,好像他不帮忙还有他的道理。 高军也很生气,他觉得在妻子心目中,岳母的分量比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还要 重。以前他总以为她很爱他,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现在看来, 他错了。原来他想解释一番的,现在,他不想解释了,没有那个兴致,没有那个必 要了。他又坐到桌前修改自己的软文:关于住宅的风水问题系列文章。他觉得现实 是奇怪的,他在挖空心思想让读者知道:购买住宅还要考虑风水问题。可是实际呢? 他又恨不得岳母不相信那些东西。他自己也感到怀疑,世界上真有那些事情吗?门 前不能正对陡峭的山坡?住宅背后最好有山?女婿不能住在有儿子的人家里? 李路忽然流眼泪了,她觉得丈夫的态度太粗暴。想想看,是她当初要在家里结 婚的,她看他没有钱买房子,妈妈反对,爸爸开始也不赞同,是她说服他们同意的, 她还打电话把弟弟从上海叫回家,包饺子巴结弟弟,好不容易说服了全家人。其实 单位同事和姐妹们知道她要在家里结婚时,大多数人都是不赞成的,说她有弟弟, 最好不要在家里结婚。她那时候什么话也听不进,冒着那么多人的反对,还有:故 意装作听不见那些世俗语言,她那时候只是一心替丈夫考虑:他没有钱买房子。可 是现在,丈夫对她居然是这种态度,她想想自己真是太贱了。 高军看见妻子哭了,心软了,“我看见了。” 李路还在哭。 “我很想帮她拿电扇。” 李路还在哭。 “可是……可是。”高军说不下去了。 李路还在哭。 “我可以不说吗?” “高军,当初是我要在家里结婚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怪你。你究竟有没有 看见妈妈拿电扇,现在我以为可能并不重要了。对,你说的对,看见怎么样,没看 见又怎么样。” “我不是这么说的,我是问你:看见怎么说,没看见怎么说。” “好吧,就按照你说的,看见怎么说,没看见怎么说。” “不是按照,我确实是那么说的。” “好吧。那我问你,如果站在凳子上的是你自己的妈妈,你会怎么样?”李路 直直地看着丈夫。 高军迅速笑了一下,“没有那种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