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房子不坏,甚至可以说它蛮好,一室一厅,带家具和家电,另附一个七八平 方米的露台。晴天的时候,可以在露台上面跳绳和晾晒被褥。幸运的话,站在露台 上还可以望到很远很远地方的山脉。那山脉在天边处起伏,仿如国画,形近泼墨, 应属大写意范畴。前者是李蓓玲自己想好的,跳绳和独自晾晒被褥几乎可以暗喻了 目前李蓓玲生活的全部。后面关于可以看到山脉的说法则是五十多岁的男性胖房东 跟她讲的。胖房东年轻时候指定喜好过文学,他的想象力之广袤无垠显然超出了一 般升斗小民可以容纳的半径。比如说吧,他就跟李蓓玲很认真地讲,那山里面还传 说有野人出没呢。李蓓玲想问,难不成我这次是迁徙到神农架了吗?可她最终只是 善意地冲他笑了笑,这令她想起当初十分热衷给她介绍男朋友的那个胖胖的阿姨, 不也是把原本只有一米七一的冯子凯说成一米七五左右吗!所以嘛,胖房东是在忽 悠她李蓓玲也说不定。他一定是瞧李蓓玲人生得漂亮,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尤其 是在李蓓玲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的时候,弱不禁风的特别给人一种羸弱的印象,所 以,他才会那么说,也许就是想多和蓓玲搭个一些话,毕竟吧,要是能有一个漂漂 亮亮干干净净的女孩子租自己的房子住,对房东而言,的确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要是自己没记错的话,胖房东已经说过两次“小姐漂亮呀”之类的话,李蓓玲 觉得这未免有点儿滑稽,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按说应该过了在漂亮女孩子面前抖聪明 献殷勤的阶段。照实讲,在这座以大刀阔斧而著称的北方城市里,女人也普遍是大 块头有大智慧,倒是像李蓓玲这样的十分少见,一般人说她小巧玲珑,只有冯子凯 说她是精致,冯子凯说她精致得很像是一枚里圈都雕了暗花的白金钻戒,在玲珑剔 透的背后兴许是一位老工匠数月乃至年余的细心雕琢跟打磨。 那天李蓓玲来看房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但有关山脉的有无,抑 或是有关野人的真假,对李蓓玲租不租这套独单元显然不会构成什么影响。她倒是 看到有一群乌鸦从几座高楼的楼顶上空稍作盘桓后径直扎向了城市中心公园深处的 茂密树林,乌鸦行动的整齐划一以及动作的迅捷有序,令李蓓玲大吃一惊,既而竟 至感到心惊肉跳。 房子是高层,她要租的单元房在十楼,一梯两户,私密性还好,离地铁站也不 算远,且租金合理,这样的房子,在市中心实际上远比人们想象里的难找。然而它 的最大好处还在于附近有一家颇为正点的卤鸡店。 李蓓玲肯定不是由于卤鸡店的缘故才搬到这里来的,但却是因为卤鸡店的缘故 不大想搬走的。至少是暂时不大想搬走了。这和她预付了胖房东半年房租显然没什 么关系。李蓓玲是个爽快人,她对事物的认识和看法都本着干脆利落的原则,喜欢 就是喜欢,不喜欢嘛,当然就是不喜欢喽。喜欢的事情别说是赔钱了,就是赔了人 她也会去做,不多废话,当然,更不多纠缠。 不是矫情,李蓓玲不想搬走跟附近的卤鸡店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关系。关于卤鸡 店里所制售的秘味鸡,李蓓玲在她搬到这里来的当天就听到了好几种说法。起初, 基本上都是搬家公司的人给她讲。他们给她讲了若干种有关秘味鸡的说法,包括鸡 的味道和制作方法以及工艺等等,比如他们说蒸制秘味鸡的老汤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了,而一只成品秘味鸡的生产工艺是十分复杂的,先是要拿各种材料去腌制,总要 有十几样吧,再上锅蒸,也就是用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汤去蒸,然后再用特制的烤炉 烤,火候上的掌握拿捏十分要紧……另外,还反映在某些特制材料的使用上面。对 于这些所谓的特制材料品种,说法是比较混沌的,一些说法明显带着玄幻风格和主 观色彩。那个长得跟土拨鼠似的中原房介的业务员一面在她面前窜来窜去的(让她 好烦,又觉得滑稽),一面在喋喋不休地讲卤鸡味道的美妙和秘制材料的玄妙,仿 佛这家卤鸡店有他的股份,又仿佛不如此就拿不到他本应拿到的中介费。李蓓玲讲, 你们把秘味鸡说的倒像是龙肉了,说到底还不就是只鸡嘛。 没错,说到底还不就是只鸡嘛!关于吃鸡这件事情,李蓓玲是有发言权的。李 蓓玲爱吃鸡,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李蓓玲的父亲是市食品一厂加工车间的车间主任。 所谓加工车间实际上也就是屠宰车间。宰啥?当然是宰鸡呗!那会儿还是计划经济 的尾巴,猪狗牛羊之类的畜生国家都管得紧,在禽类里面,鸡是一定要管的,这不 光是因为鸡肉比起猫肉狗肉来比较好吃,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母鸡可以生产鸡蛋,可 以为人们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一种动物能够牵扯到两种副食品中的大项,这就决 定了鸡的无与伦比之重要性。小时候,李蓓玲没少吃爸爸拿回家的鸡。那些鸡的品 种繁多:白莱克、美国白、英国菜鸡,甚至还有当时市场上十分罕见的火鸡。有嘎 嘎叫的活鸡,也有拔干净了鸡毛且被斩掉了脑袋的死鸡。活的鸡嘛,需要拿刀现宰 并用滚烫的开水一根根地拔去鸡毛,而死鸡就简单了许多,但也无非是红烧、白煮 炖汤几样吃法,再多了,李蓓玲的父母亲也会望鸡兴叹,他们所谓换着花样吃,其 实是需要很动一番脑筋的。 李蓓玲一直认为她们家前世一定是和鸡结下了深仇大怨,当然,也可能是有缘, 却最终以一种比较另类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除了鸡肉,李蓓玲对其他肉类的记忆都比较模糊,因为日常极少能够吃到。为 了把吃鸡这件事情尽可能搞得生动活泼一些,李蓓玲的爸爸就曾经用从河滩上揪来 的苇叶跟黄泥,把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层层密密地包裹起来,如同襁褓里的孩子一般, 然后塞进他们家铸铁炉的炉膛里面烤着吃,并且美其名曰“叫花鸡”。还有一次, 李蓓玲的父亲把一只白条鸡胸脯上面的肉一片片地小心切下来,整齐地码放在盘子 里,之后用铜火锅涮一下,再蘸着用芝麻酱、豆腐乳和韭菜花调和而成的酱料涮着 吃,味道的确好得很。火锅他们只吃过用羊肉涮的,却没想到原本这用鸡肉去蘸麻 酱料的吃法也是如此之美味。 从前,国营副食店里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见到卖的卤鸡,而且那肉质跟晒 干的柴草可有一比,嚼在嘴里一绺一绺的,塞牙是一定的,估计划一根火柴就可以 把鸡肉旺出火苗子来。比较那种品相的卤鸡而言,李蓓玲家做出来的鸡还是很有一 些味道的。 所以,当那天李蓓玲很晚回来,见挂着“秘味鸡”招牌的小店门口难得清静, 就踅了过去,讲自己要买半斤卤鸡胗。 李蓓玲已经搬过来一段时间了,但只是买过一回秘味鸡,半只,却排了十分钟 左右的队,把李蓓玲排得反胃,以至于严重影响了她随后吃鸡的心情。虽说如此, 她还是不得不承认,秘味鸡的味道的确好。拿手只轻轻那么一抖,那些酥软的鸡肉 就乖乖地从鸡的骨架上噼里啪啦地纷纷掉落下来,如同是天女散花,看得她只想流 泪。 至于卤鸡胗嘛,李蓓玲是打算包回去做电视时间的零食的。 李蓓玲每天睡得很晚,她喜欢偎在沙发里一面不停地往自己嘴里抛东西一面睡 眼惺忪地看电视。 一定是看到了售货窗口外突然站了个靓丽动人的美女,卤鸡店的小老板黄二强 一把就将小伙计扒拉到了一边,自己亲自挤过来称,且把自己一张油汪汪的胖脸笑 得十分的灿烂夺目,令人不禁起疑他何以会一下子变得如此兴奋。 李蓓玲知道眼前这个人叫黄二强,并且知道他就是这家卤鸡店的老板,是因为 挂在黄二强头顶上方的一个一尺见方的牌匾。牌匾是金属制成的,有些旧了,有疙 疙瘩瘩的锈疙瘩如同青春痘一般凸起在上面。上面还镶了一张黄二强的照片,照片 的下方是他的名字、身份以及秘味鸡传承方面的介绍等等,从那上面提供的信息可 以了解,黄二强除了是这家小门店的老板以外,他还是“黄氏秘味鸡”的第五代传 人。 由于黄二强剃着个光头,所以脑袋乍一看上去倒像极了一只用工笔描上了笑脸 的气球。李蓓玲对这只气球显然并不感兴趣,她倒是怕吊在黄二强头顶上的牌匾会 一下子掉下来,把这只气球给砸爆了。 黄二强说,这位小姐,不是我夸您,一看您就是个懂得吃鸡的主儿。一只鸡, 就只有这么一只鸡胗子,比起鸡的其他部位来,它更有嚼头,更吃佐料味儿。您知 道吧,当年北京城有一个名妓叫赛珍珠的,就喜欢吃这鸡胗子。而且我家的秘味卤 鸡胗可不比旁的人家,味道顶呱呱,保管您吃过一次就想下次。 李蓓玲半张了嘴,面对了这只灿烂的气球,一下子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想 不明白自己应该是拂袖而去呢还是拿沉默来做应对。眼前的这个油渍麻花的胖小子 竟然会知道清末的一个妓女,并且还拿这个妓女来和她李蓓玲作比较,简直,简直 就是荒谬嘛……按说她应当跟他急赤白脸一番才好,然而,最终李蓓玲只是冲这个 胖子笑了笑,她很优雅地掏钱,想拿了包好的鸡胗,啥也不说,赶紧转身走人。 李蓓玲的笑大约是迷人的,这一点李蓓玲心里也清楚,有许多男人都是扛不住 她的笑的。黄二强似乎并不想例外,他的胖脸在那一刻有点儿僵硬,睁了少顷,便 垂了眼皮道,小姐,这包鸡胗算我送你的,上回让你久等了,我知道,你很烦,其 实我也很烦的,可是没办法。 李蓓玲原本紧闭的嘴唇又微微启开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牙齿在灯光 下闪着光泽。她无疑再次表现出了她的吃惊,她的这种情绪显然于第一时间反映到 了她的脸上。她想,怎么可能?那么多人在排队,他怎么会,怎么会……他也太细 心了吧。 李蓓玲不想领这个人情。对方说的理由也实在牵强,可她拿出来的一百元钞票 黄二强硬是说他找不开,还说他一天的流水都已经送到银行里,原本还有几张零的, 也都找给别人了。说着,黄二强还把柜台下面用饼干盒子改成的钱匣子举了起来, 对李蓓玲拍了拍道,你瞧你瞧,的确找不开嘛。脸上是很委屈的模样。果然,钱匣 子里面只有一张百元的钞票和七八张毛票,可怜地聚在一起。李蓓玲便想说不要了, 可她已经闻到卤鸡胗的香味了,只好说,这样吧,钱数我记下了,下次一起给你吧。 卤鸡胗的味道的确很好。鲜香,微辣,嚼在嘴里有一些脆,显然,这包鸡胗好 过了李蓓玲的想象。李蓓玲了解,自己怕是日后要跟无数鸡只的胃过不去了。李蓓 玲又想,仅仅还是几天前,她甚至还是一个要寻死觅活的女人,可现在,她却为了 一包卤鸡胗而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