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坐在草地上,眩晕感在持续。胡才朝姿容美发店看了一眼,老婆刘美婷这时正 给另外一个女人做头发,她一边做,一边跟女人说着什么。这个时候,胡才想到了 酒。实际上,在他朝这片草地走来时酒的念头就像虫子一样悄悄在他心里爬动了。 现在,这个虫子变成了长翅膀的东西在他心里乱撞。酒,胡才在心里念叨了一下。 他站了起来,他知道是酒让他站起来的。 胡才走出花园。准确地说,胡才是溜出花园的。是趁他老婆刘美婷没有朝花园 这边看时他溜出的。一溜出花园,胡才便加快了脚步。他朝前走去。走了几十米后 他回头朝姿容美发店看了一眼,那里没有老婆出来的身影。他继续加快脚步。现在 他想着到工商银行的单身宿舍去,那里有个他的朋友叫朱庆。他想朱庆现在像猪一 样懒在床上睡觉,他还想象朱庆的床底下藏着几瓶好酒。 走了有几百米远时,胡才隐约听到了老婆刘美婷喊他的声音,但这对于胡才来 说已经没有用了,这声音已经拉不住胡才了,况且,几百米的路已经拐了弯儿,那 姿容美发店已经看不见了。 工商银行单身宿舍里的朱庆并没有睡觉。朱庆正趴在桌子前学习。朱庆学的是 单位发放的资料。单位后天要进行职业方面的考试,朱庆因此就用功着。胡才推门 进来时,朱庆有些烦,他不想让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朱庆扭头看着走进来的胡才, 然后又慢慢扭过头看着眼前的资料。 胡才坐在了床上。胡才这样坐着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看着朱庆。朱庆出声念了 一道题。他这样出声,意思是让胡才离去。胡才看着朱庆明白了他的意思。胡才笑 了笑站起来,他要走出去,不再打扰用功的朱庆。 但此刻朱庆突然把椅子朝后一拉站了起来。“喝酒。”朱庆大声说。他这么说 过后转向已经朝门口走去的胡才。他又说了一句:“胡才,喝酒。” 两个人坐了下来。朱庆的床下果然藏着酒。朱庆拧开酒瓶后又搓了搓手,他说 :“我出去弄点儿吃的。” 朱庆不一会儿回来,他买来了一斤熟牛肉。熟牛肉是切好的。 胡才和朱庆开始喝了起来。两个人是多年的老朋友,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 喝酒的时候。两个人都一遍又一遍地戒过酒,但又一遍又一遍把戒酒的话当吹过的 风一样不当回事。 两个人喝下去。一斤酒快喝完时,胡才的两只眼睛已经迷三倒四起来。朱庆还 清醒着。朱庆能喝一斤酒。朱庆看着迷三倒四的胡才就知道这酒再不能喝了,再喝 胡才就会胡闹。朱庆将还剩一两酒的酒瓶藏起来,他现在和胡才说话,说他胡才最 感兴趣的话。胡才最感兴趣的话题是两个,一个是德鲁中学的杨子洲老师,一个是 水浒故事。其实这两个话题是一个话题。胡才对这话题最感兴趣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胡才的老婆刘美婷,一个是朱庆。 “说说杨老师吧。”朱庆说,“最近再见过他没有?” “没有。一直没有见过。”胡才说着端起一只空酒杯。他看酒杯是空的,便目 光四射地到处找酒瓶。 “酒喝完了。”朱庆说。接着朱庆又说:“那就说说水浒。” 胡才放下酒,他双眼直视着朱庆,他这样看朱庆是因为他明白朱庆现在将他当 个醉汉来哄了。关于好长时间没有见杨老师的事,朱庆是知道的,朱庆早就知道。 朱庆这么问就是要哄着胡才把注意力放在别的方面。 “再弄一瓶吧。”胡才说。 “不能再喝了。”朱庆直截了当地说。胡才的头耷拉下来。朱庆说不能再喝了 的话让胡才稍稍清醒了一下。他把头耷拉下来意味着他的确不能再喝了。 胡才走出朱庆的宿舍时,朱庆说要送他回去。胡才说:“不用了,不用了。” 恰在这时,有人找朱庆。朱庆只好让胡才自己走。 胡才走出了工商银行的大门。太阳仍像个明亮的大火球。胡才在太阳光下面走 着头又晕了起来。他回头朝后看了一眼,后面没有朱庆跟来。胡才在心里说:这真 好,真好。胡才觉得没有朱庆跟上来,等于给了他自由。这自由真好。 自由自在地走在马路上,胡才就想着要到哪里去。他首先想到的是德鲁中学的 杨子洲老师,但一想到杨子洲老师的老婆时,他心里又黯然下来。 杨子洲老师是半年前结婚的。杨子洲老师结婚后胡才再也没有去过杨子洲老师 那里。这主要是因为杨子洲老师的老婆。杨子洲娶的老婆是德鲁本地人,她在嫁给 杨子洲前早就知道胡才,知道胡才是一个混世魔王,一个酒鬼。杨子洲结婚的那一 天,胡才去了。杨子洲和他的老婆给他敬酒时,杨子洲的老婆吃惊地看着胡才,也 吃惊地看着杨子洲。敬完酒,他们离开酒桌时,杨子洲的老婆问杨子洲:“你怎么 认识胡才这号人?”这话胡才听见了。胡才听完这话就恨杨子洲的老婆。自那以后, 他再也没有去找过杨子洲。 胡才迷恋杨子洲讲水浒,迷恋了整整半年,直到杨子洲结婚为止。在这半年里, 胡才很少喝过酒,即使喝了也觉得喝酒索然无味。不是说胡才变好了,而是胡才在 这半年里满脑子是水浒。胡才就像被一根线牵着不断地往杨子洲老师那里跑,喝酒 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了。胡才一见到杨子洲老师就像船靠到岸一样踏实,然后在杨 子洲老师的讲述中他凝神屏气,他被杨子洲老师的讲述引入到迷醉中,引入到忘我 的境界中。胡才那个时候整个人似乎都变了,不是他自己觉得变了,而是他老婆刘 美婷觉得他变了,变得有精神了,变得不像个酒鬼了。 杨子洲老师在对胡才讲水浒时讲得如醉如狂,胡才也听得如醉如狂。故事往往 在最精彩处停止,然后,胡才恍然如醒般问杨子洲老师下一回是什么。这时候,杨 子洲老师就静下神来,他看着胡才,然后,他让胡才说他自己的事。“什么事?” 胡才问。“你当年拔刀子的事,打架的事。”杨子洲老师说。胡才一听让他讲这些 事就把嘴闭住。然后他又让杨子洲老师讲水浒。但杨子洲老师说:“还是说说你的 事。”胡才说:“没有啥好说的,都过去了。”杨子洲老师说:“我还是想听听, 你总不能只听我讲。” 胡才只好敷衍地说了他当年打架的事。胡才说这事没有用十句话就说完了,但 杨子洲老师却显得兴趣盎然。杨子洲老师就像讲水浒一样两眼放光地看着胡才,他 让胡才继续讲下去。胡才又敷衍地说了一件他自己当年的事。胡才在说这些事时感 觉非常不好,他觉得自己在说自己当年的丑事、荒唐事,他对那事早已厌恶了。但 杨子洲老师对他的事仍痴迷着,他不得不再次说下去。最后,他实在觉得说得一点 儿意思都没有时便停下来,他看着杨子洲老师,他说:“你打过架没有?”杨子洲 老师说:“没有,从来没有。”胡才觉得不可思议。然后他想怪不得杨子洲老师对 他拔刀打架的事感兴趣。 半年时间里,胡才每个星期都要去一两次杨子洲老师那里。每次去,他都要给 杨子洲老师带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或者是几条炸好的大鱼,或者是一包煮好的香喷 喷的鸡腿。这些东西都是从宾馆的灶上拿的——是交了钱后拿的。胡才有时也从街 上买一些东西带到杨子洲老师那里去,比如一条烟,一大包零吃的等等。胡才拿着 这些东西去杨子洲宿舍里时,杨子洲就数道胡才,说胡才不应该这样,既然是朋友 了,就不应该这样。胡才涨红了脸作解释,一边作解释一边搓着手。胡才在人面前 从来没有这样不自在过。但下一次依然如此,胡才依然要带来东西。胡才给杨子洲 老师解释道,他不这样心里就过不去,心里就不舒服。 胡才一般是在星期天去杨子洲老师那里的。胡才把这样的日子当做他一周最重 要的日子。在见杨子洲老师前,他不但给杨子洲老师准备了东西,而且要换一套像 样的衣服。他对老婆刘美婷说,既然要去杨老师那里,就得穿得像样一些。老婆刘 美婷说:“就是,就是。”老婆刘美婷一边这么说一边给胡才找衣服。刘美婷鼓励 胡才到杨子洲老师那里去,刘美婷鼓励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胡才自从认识了杨子洲 老师后就不再太喝酒了,不再胡闹了。 有的星期天杨子洲老师给学生补课,胡才去以后就在杨子洲老师的宿舍门口等。 他一直等下去。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直等到杨子洲老师满身粉尘地到来。 等的次数多了,德鲁中学的老师们都知道了胡才来找杨子洲老师这件事,他们对于 胡才找杨老师听水浒感到万分不解。 现在,胡才走在路上。胡才脑子虽然清醒着,但毕竟是喝了酒的。太阳一照, 肚子里的酒就在胡才的身上乱蹿,蹿得最起劲的地方当然是胡才的脑子。胡才的脑 子这个时候想什么胡才自己已经控制不住了。胡才的脑子在想,既然现在去不了杨 子洲老师那里,就到另外的地方去。胡才的脑子现在想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 杨虹。杨虹五大三粗,在离德鲁城四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林场工作。几年前,杨虹曾 在德鲁城待过一段时间,胡才是在一个异常紧张的场面中见到杨虹的。杨虹当时手 里拿着一把长刀。和他坐在一起的几个人手里也拿着家什儿,这些家什儿要么是刀 要么就是铁棍之类的。杨虹和他一起的人坐在一间房子的沙发上,一共有五六个人。 他们似乎早知道有另外一帮人会找到他们,因此他们手里都准备了家什儿。到来的 这一帮人冲进房子时看到杨虹他们早已有准备,便相持起来。胡才是到来的这帮人 的一员,他当时身上别着两把刀。胡才首先看到的是杨虹,因为杨虹五大三粗太显 眼了。两队人相持着,然后,不知哪一方的一个人提议喝酒,双方的人“砰砰砰” 将家什儿放在桌子上。桌子上立刻堆满了刀枪棍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杀气腾腾, 寒光闪闪。双方人共同喝酒,以喝酒化解了这种相持的局面。 后来的一天,胡才一个人走在马路上,一辆摩托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接着, 摩托车慢了下来。又接着,摩托车掉转头朝胡才驶来。摩托车在胡才面前停了下来。 骑摩托车的人将头盔掀起,胡才认出是杨虹。杨虹不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对着胡 才。胡才没有胆怯,胡才在这个时候早已不参与打架之类的事了,他将他所有打架 用的东西要么扔掉,要么送人。胡才在这个时候对打架之类的事厌恶了,厌恶透了, 但现在他不胆怯,他想,要是杨虹和他干一架,他就奉陪到底。但杨虹没有动手。 杨虹戴好了头盔踩响摩托车掉头继续走了。 现在,胡才的脑子之所以想到杨虹,是因为今天他在宾馆院子里见到了杨虹。 见到杨虹的那一刻,杨虹也看见了他,他们相互都看着,眼里的光都是敌意的,冰 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