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几天,马小康总爱把手枪拿出来搁在手里来回摆弄。 手枪不是真的,但和真枪似乎也差不多,按照说明书上面的解释,除了弹夹里 排列的子弹以外,其他竟毫无二致。枪是仿真枪,马小康就想起时下里流传甚广的 一个词,名曰“山寨版”,他想,枪是山寨的不假,却未必就射不穿人脑壳两侧的 太阳穴,有没有“山寨版”的死亡呢? 一向喜欢有事儿没事儿就把自己混迹于人群里闲荡的马小康仿佛一夜之间变了, 变得深居简出了,就连他早上最喜欢吃的三鲜云吞也暂时戒了,改成在家里泡方便 面,尽管他知道,那个卖三鲜云吞的女人二萍或许会惦念他。马小康闷在家里拧着 眉毛一丝不苟摆弄手枪的劲头让人瞧了不免生疑:这个平素难得认真的家伙莫非是 吃错了药不成?不是没这种可能。马小康惯常的表情多半是寡淡的,有点儿漫不经 心,有点儿玩世不恭,还有那么一点儿没心没肺,凡事于他而言都是一副有一搭没 一搭的应对架势,没见他着过急,更没见他把什么事情认真过。所以,连着几天闷 在屋里和一把仿真枪较劲儿,这对马小康来说非比寻常。马小康的床铺底下有一只 扁长而硕大的草板纸箱,原本是壁式空调的一只包装箱,却被他废物利用来装药。 按说草板纸箱已经足够大了,可箱子里面还是被他塞得满满当当的,盛的都是各种 各样的药品。有丸药,有片剂,还有口服的药水。药的内容则涉及内、外、耳鼻喉、 皮肤、性病以及妇科。吃药的习惯是马小康从他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马小康的父 母对他们各自的身体常怀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焦虑,他们总怕自己的身体内会有说 不清道不明的病菌时不时来光顾一番,然后留下卧底长期潜伏,于是他们就像是提 防窃贼一样时刻提防着疾病对他们的袭扰。然而,事情却滑稽得很,马小康的父母 最终却是因为染上了某种不是万分紧要的传染病而双双撒手人寰了,这未免令人唏 嘘。父母的教训固然深刻,但这一习惯还是无可救药地影响到了马小康,使他染上 了疑病症,以至于他刚打过几个喷嚏,就会窝了身子伸手去从那箱子里取包药出来 吞下;他要是感觉头痛,就干脆把药箱子拖出来,先拧开一瓶西药,倒出几粒糖衣 片合着唾沫咽下去(如果他懒得倒水的话),之后,再捻开一只蜡封的中药丸,丢 到嘴里,像咀嚼什么好吃的东西一般吧唧吧唧地大嚼特嚼起来。 马小康的手感极好,一般不会拿错药,即杜绝了吃错药的可能,但也难说就没 有失手的时候。不过,说到现在嘛,即使真的吃错了药,马小康也无所谓了,因为, 这一箱子的药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因为,马小康已经不想活了。 马小康的家是那种老式独单元,一室一厅一卫外加一个阳台,都不是很大,但 对于一个人生活的马小康来说,已经足够了。或许因为是一个人住吧,马小康的家 基本上与洁净、秩序一干美好的用词绝缘。马小康对此毫不理会,他有时会把褥子 拿到地上来睡觉,有时还会把一个星期没有洗刷的碗筷摞在一起,那东倒西歪的造 型令偶尔造访的来客不免心惊肉跳。仿真枪是马小康从一家小杂货店里买到的,当 时觉着好玩,也是一时冲动,被他买来打猫。猫是他前妻胡蓝梅养的,说什么养不 了孩子总得养点儿啥抱着解闷吧,离婚时也没带走。马小康将他被抛弃的一腔怒火 全部借这把枪的枪筒射进了猫的肚囊里,当那只老猫伴着凄惨的喵喵两声而一命呜 呼之后,马小康这厢才傻了眼。他带着哭腔抚摩着死猫骂道:你个畜牲,咋这么不 经打呢,一下子就他娘给老子牺牲了,你不是有九条命嘛! 自那以后,马小康就再没碰过这把手枪。这几天马小康把手枪拿出来摆弄,是 他自从打死家里老猫之后的第一次。 马小康喜欢封起一只眼睛对着家里的某一个地方瞄准儿,嘴里还啪啪啪地为他 的扣动枪机的动作配音,之后,他又以各种方法将手枪抛置到接近屋顶处,这些方 法包括空中旋转、背后投掷等等,而他则是在屋子里东奔西跑着把手枪接住,那模 样就像个欠揍的孩子。问题是,在他狭窄的房间内,他总能设法把他抛出去的手枪 接住,就像他总能闭着眼睛就能踅进单元内的卫生间,并且一屁股就能准确无误地 坐到马桶上面一样。 这么着玩累了,他还会大刀阔斧地把这把手枪拆卸掉。之后嘛,当然是再把手 枪装上呗。整套程序,虽噼里啪啦,却有条不紊,感觉上他已经是一个玩枪的老手 了。枪嘛,虽然不是一把真枪,但却和一把真枪无限之接近,并且外形也相当漂亮, 锰钢的外壳黝黑锃亮,仿五四式,小巧玲珑,有模有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气 派。里面的部件也和一把五四式真枪差不多,就是子弹不一样。每次拿出来,甭管 放在什么位置上都十分的醒目,并且,刺眼。 马小康忽然摆弄起手枪来自然不是吃饱了撑的,马小康现在是活着没信心死了 没决心,所以他想给这把枪派一个用场,他想要这把枪来帮他下一个决心。因为马 小康不想活了,因为马小康活腻歪了。当然,是否他真就不想活了,他的内心其实 并没有一个靠谱的答案,反正他烦,他郁闷,他抑郁,而一个抑郁的人是最最容易 联想到死亡等一干事情的。报纸上面说,抑郁已经和土地沙漠化的进程差不多了, 正以每年侵蚀一个比利时国土面积大小的速度侵蚀着国人的心灵。 马小康最初冒出不想活的念头是源于他妻子胡蓝梅的红杏出墙。就在马小康打 算在暴打胡蓝梅一番继而半推半就地选择原谅她的时候,胡蓝梅却向他提出了离婚。 胡蓝梅说,我们离婚吧。 马小康当即一愣。 胡蓝梅又说,房子我不要,他,就是他,有一套三居室,是他刚买的,为我买 的。 马小康的头像被谁拿板子拍了一下,疼是一定的,更重要的是懵了,脑壳嗡嗡 的响,天旋地转。头疼得那么厉害,他甚至还忘记了吃药。马小康完全沉浸在这一 意外打击所掀起的惊涛骇浪中无法自拔,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囫囵个儿的一个人了, 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堆零件,七零八落。 老婆不要房子,他们没有孩子,离婚变得异乎寻常的简单。有人甚至还跑来给 马小康道喜,说马小康人到中年单身一人,还有独立婚房,一座城市里的剩女都随 他马小康去横挑鼻子竖挑眼。马小康便苦笑,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 明白,房子不像古董那样没有折旧,说白了这房子和人差不多,未必是越老越值钱, 不过,要是碰上一个又要和他离婚又要他的房子的娘们儿,他马小康还不是一样得 受着! 老婆的离他而去,对马小康的打击不小。他想不通一个三十好几开始发胖睡觉 打呼噜且常年月经不调的女人怎么还会有人抢着要。他想,这世道大概真变了,这 世道的男人疯了。 马小康的爱好不多,大约只喜欢打扑克牌一样。马小康尤其喜欢跑到街边和一 群素不相识的人打那种俗称“六家”的“大跃进”,这后来成为胡蓝梅红杏出墙后 向他解释出轨原因的一条过硬的理由。胡蓝梅说,马小康,我就没见过一个像你这 样的男人,有时间就去街边拍扑克,却不想办法赚钱想办法出人头地,也好意思讲 自己是大学学历,简直就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