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墨峰乡政府的乡长办公室独坐着。整个政府大院几乎一空。只有食堂的老贾 师傅在院子外面喂猪。猪发出嗷嗷的声音传到我办公室里响得大而空荡荡的。我从 早晨起就翻看报纸。已经把去年冬天的报纸都翻看完了。去年冬天的报纸,还差两 个星期天的,办公室到处找不到,似乎是邮递员嫌山路不好走,没有送。快中午的 时候,贾师傅提了一个铁调子给我添热水,他的手湿湿的,显然洗净过才提壶来的。 他手里夹着一封信,很小心地端放在我桌面上,他一边用袖子抹我的桌子一边说, 墨乡长,没什么事,您就别坐班了……您新来不知道,咱们这个小乡本来山大人烟 稀少,现在又都出去打工了,整个乡也没几个人。前任乡长啊,不像您这样咧,成 天不见影子的……春天来了,乡里反正没什么事,你就到各山头去转转,你看下啊, 这整个墨山鸟多,山花也开得艳俏…… 我轻轻地笑了下,说,以前其他工作人员也是这样成天不上班吗? 他眯缝起小眼睛,嘿嘿笑了两下,走出去了。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有些蹒 跚。他走出去后,听见他跟猪崽们说话:我在这破院待了十几年喽,我都不吵,你 们吵啥。吵,吵,吵的。 翻了会儿报纸,我拿起那封信,是墨城寄过来的。很端正的信封,看来走这么 远的山路邮递员也很小心,没把信捏坏。地址写的是我家的地址,看来是谁转过来 的,我想问问,老贾已经出去了。 打开信一看,我不禁大吃一惊。信是我的表哥兼同学墨文见寄来的。文见一家 出外打工已经有五六年了吧,这六年中,他没回过家,山路远,我也就没怎么上他 家门了。不仅他打工去了,他们村的人似乎也走光了,连年纪大的也到外面拾荒, 村里几乎没什么人。他这一走,我就是好几年没有他的音信了,他的妻子儿女也不 知怎么样,外面的花花世界,应该是精彩的。 我拆开了信封,信中写道: 钢子,我要回来了。过了五十岁了,我就总是想念我那个家,现在我简直像神 经样的了。一刻也不停地想那个家。也许是我年纪大了吧,也许是在墨城待得太久 了,我的腿和手臂总是感到发麻,尤其是阴雨天的时候,打雷的时候更是严重…… 我吃了很多药也打了很多针,但是仍然没有效果。活到这个份儿上,我是什么都明 白了,这个病是家传的,没法治了,你姨父就是这个病送的命,村里很多老人得过 这种病。一病了我就想到因果,想到这是我罪有应得。这是我那个家在招我回去… … 在墨城这么多年东打工西打工,居无定所,所以也没敢接你和弟媳过来住住。 如果我不回去,再过几天我又要搬家了,我搬家都搬伤了,在墨城待的时间越长, 身边的东西就越多,我现在为这些东西愁死了,那么多东西搬过来,搬过去的…… 我现在只想回去,到处没有我的家,我就想回到我的地方,墨家四屋,那个小 村子多好啊。麻烦你有空过去看看我那个老屋现在还可不可以住人啊,如果漏雨或 者窗户松动了,或者有什么情况麻烦你先弄一下,我好回来住。我想你一定记得我 们全部亲戚帮忙做的那个屋子,我想你们对它的感情一定深得很。 还有我屋子里放的犁、锄、靶、镐子、铁锨、磙挡子、箢子、筲箕、簸箕、箩 筐、竹筛磨子、石磙、碓,没人看,估计也是锈的锈死了,坏的坏了,喂蛀虫的喂 了蛀虫,我也得回去管管它们了。我再不回去,怕是好多东西再也见不着了。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回家。 我老了,我那个家每天都在不停地招我…… 哥哥字。 读完了信我双眼感到了一阵模糊。擦也擦不掉。我的眼前立刻浮现了墨家四屋 村表哥的那个屋子。文见家经济状况一直不太好。孩子又多,一家人就等着他种点 儿田地。因此他想造一座房子也是很有些年了,而且这个想法也把他折磨得够苦的。 他白天干活,傍晚回家就用箢子挑一些石块回来。他每天都不间断地筹备房子的石 头,除了石头,农闲的时候,他就到山上去看木料,一棵棵地选,一根根地挑,做 房子的木料得雨水泡不烂,太阳晒不裂,要大,能负重,日久不变形,虫子也不蛀。 因此杉树比松树好。而墨家四屋周围一块的杉树都长在深山远岭上,而且分散,上 山十里,下山十里,还要扛着棵大树。他就每天在那些浑身是刺的杉树林里敲敲, 拍拍,拽拽根,拣结实的砍了拉回去。他一边种田地,一边筹备着做房子。那时候 他脸上成天都是一副苦瓜状,脸型又长,皱纹又深。到了八八年的时候,他终于整 个人大变了一个样,变得又黄又胖,不是正常的胖,而是胖得有些肿,两只小腿, 亮光光的,前面一按一个窝。那年端午,他去走亲戚,亲戚们看到他这个样子,都 很伤心。大家劝他去医院看看,他也不愿意,于是大家决定集体给他凑一凑,先让 他去医院看病,在墨城二医院住了一个月的医院。人一出院就精神多了。 俗话说,家有黄金,外有戥称,几个亲戚,各家的家底就像鞋底和鞋帮子,大 家谁也不用瞒谁,彼此清楚得很。大家一琢磨,知道文见家的底子也太薄了,于是 大家出力的出力,出钱的出钱,帮他把那个房子拉扯起来。 那个房子还有我的一份力气啊。前檐那一面墙的大方石块都是我和文见两个人 一步一摇地从燕子洼一块一块抬过来,燕子洼到四屋村少说也有四五里路,要翻过 一座山岭然后小心翼翼地挪过狭窄的墨家河的浮桥。我们一共抬了四十多块巨石, 抬断了两根檀木杠,四根大钢丝做的抬司也抬断了,我们抬了砌前檐的石块又抬东 山墙,抬了东山墙又抬西山墙。现在,那个屋子每面墙的哪一块砖哪一块石头,天 上的哪一根横梁哪一根椽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我还记得他哪个房间是长多少, 宽多少,这都是我当初帮他算出来的。屋子树起来了,大厦落成,“紫薇高照”的 红布巾往顶梁上一拉,门柱石上大红对联一贴,表示一切已经竣工。大家心里一块 石头落下来了。造了新房和娶了媳妇生了娃娃一样,可是人生一大喜事,我们还一 起喝了好多天的酒,几个亲戚那个高兴劲儿可就甭提了,笑声和鞭炮声在墨家河上 传好几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