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去墨家四屋村是五月份的一天。整个墨山的槐花开得那个盛啊。山大人稀,花 就占了主角。槐树的叶子都长大了,一片片鸽蛋大小,薄薄的,透得过阳光。斑鸠 和野鸡的叫声就一片柔和,浮在槐花的香气里让人昏昏欲睡。 从乡政府到四屋村二十多里路,进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沿着墨家河的河岸那 一条路。我一大清早就出发了。走的时候老贾鸡埘的叫鸡正在背后打鸣。现在太阳 已经出来了,在东边的山岭上一高一低,一步步地紧跟着我走。墨家河,水清清的, 沿途水面上都氤氲着一阵槐花和野草的香气。河岸边少有行人,去年的死蒿草还没 倒下,今年的新蒿草都已经是齐腰高了,荒山的草也真能长,疯、狂、茂、野。 墨家四屋村是个小村庄,叫四屋,其实不止四家人家,也许他们的远祖是四个 屋子也说不定。村子不大,才九户人家,全姓墨。一户户我都数得清。谁跟谁是近 亲,谁跟谁是远亲,我都排得上桌子。他们这一墨和我们这一墨不是同一个祖先, 他们是正宗,是墨王的后代,我们是墨王的赐姓。自然,他们的辈分排行跟我们也 不同,他们的辈分排字是“锦绣文章,华堂栋宇”,我们则是“财喜春来,人丁盛 旺”。两个墨姓因为不同宗,所以也有通婚的。他们村子虽小,但是团结。虽然是 九家人家,但是都不忤逆(他们视忤逆和没有感情的人为低等,视不义气不和气的 行为为耻辱),形同一家。谁家有喜事,就是整个村子的喜事;谁家有丧事就是整 个村子的大事。别看这么点的小村庄,办起事情来热闹得很,比起大村庄来一点不 含糊。就是居家过日子,也是一样。谁家有好茶叶,东家送,西家送;谁家有好烟 也是东胡同送,西弄子送。上街回来的哥们儿都不忘给每家带点儿稀罕玩意儿,你 一个新剪刀,他家一块新毛巾。谁家孩子小,村里这个老人带一天,那个老人带几 天,这个喂口饭,那个喂点儿面条,成了大家共同的孩子了。 更要紧的是这个四屋村那周围的环境可真是个住人的好地方。村子周边围着一 丛丛矮刺柏,成为一道天然的绿色篱笆墙。一到春天来上面爬满了各种藤,开着一 些白色或者黄色的小花,香,有一种花还能插瓶。篱笆外就是地,地下面就是田, 田在低处。田地有篱笆墙挡着,六畜不会下地去吃庄稼,鸡和牛都在篱笆墙里放草, 鸡是鸡,牛是牛,规矩得很。村口大池塘接受着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泉水在池塘里 一储蓄,就不凉了,可以灌田地。池塘里到夏天就铺满了菱角的浮叶。池塘闸门打 开就可以往下面的田里放水,秧苗有好水溽着,一畦畦,长得墨绿墨绿的。屋后呢, 是山,山下是一丛翠绿翠绿的竹子。山上有矮的有各种茅草和灌木。高的有梨树、 桃树、柿子树、桑葚树等果木。果树开花,红一片,白一片,然后再绿一片;果子 熟了呢,青一片,红一片,再紫一片。树下面呢就是各种美味可口的菌子,下过雨, 枞树开花的时候是枞树菌子,荞麦熟的时候是荞麦菌子,一朵朵一丛丛的,像小伞。 蒸的香、油炒的也香,打汤是又香又甜又鲜,吃也吃不完,晒干了就这个亲戚家送 一簸箕那个亲戚家送一箩筐。山坡上就是茶树,春天雨水一浸润,茶树抽薹的抽薹, 长叶的长叶,竞相出茶。谷雨和端午是采茶最忙的季节。一年四季,要吃肉上山上 打野鸡打野兔,还有獾子,油厚膘足。要吃鱼拿了鱼叉到河里去叉。别看这个山窝 窝,可丰富着啦。只是山深,东西还多也变不出钱来,留着又是白糟蹋。村里人才 都变着法的出去打工,近的去墨城,远的去海南、深圳。 走了十多里山路,渐渐地我感到汗出来了,气也接不上。长年坐在办公室里, 还是得下乡来调查一下啊,这山里虽然没什么人了,走一走也知道自己治理下的这 个乡有多大,有多么丰富。行百里者半九十里,按这样说,二十里路现在才走十里, 一半也没有。天渐渐显出了阴凉。山越深,凉气越是透骨。风起来了,初夏的天气, 天说变就变了。先是下了一阵小雨,紧接着,雨点就大起来,本来已经湿润的衣服 看样子将要湿透了。我找了一棵大槐树,在下面躲雨,头上顶着繁星一样的槐花, 扑面而下的香气,让人迷醉。躲了一阵,雨又小了一些。但是天上的云没有开的意 思,天还是灰蒙蒙的。我就从槐树底下钻出来继续赶路。两个小时的中到大雨,路 上却已经湿透了,一踩都是黄色的黏泥。离四屋村将近八里的地方,我忽然发现河 边有许多茅草屋,几乎隔一里路就有一个。不仅河的这边有,河的对岸也有,而且 似乎对岸的槐花林中也有。我开始以为这肯定是捕鱼人临时搭建的小草棚。我现在 脚上都是黏泥,一层层地粘在脚上,非常沉,脚陷下去,拔出来都很费力。这样的 路走来,很吃亏,人也渴得厉害。我就想,下一个茅草棚我要进去歇一歇,向主人 讨口水喝。我走了一段路,沿着河转个弯,面前果然就有一个茅草棚。棚子搭建得 很精细,都是用芦苇密密地编织的斗笠顶,下面是竹蔑和稻草编织的棚身,而且沿 着棚子还种有一圈儿爬山虎,爬山虎现在已经爬到棚子的腰部了,看上去就像一个 身穿绿袍头戴黄笠的人站在那里。每个棚子的位置都选得非常好,不是靠着槐树满 头的白花就是挨着竹林婆裟的树影。看来这些渔民都是很浪漫的,选择了这么一些 好位子。我想到,将来退休了,在这里搭个这样的窝棚钓鱼玩,也很不错。我慢慢 走了下去。走进茅草棚一看,里面并没有人,人已经走了,地上是干净的,既没有 被褥也没有床,也没有一概家用物品,好像刚扫过。棚的内部都是很粗壮的树干撑 着,整个棚子密不透风,足够住得下两个人,可现在是一个人影也没看着。是谁建 了这么结实而又美观的茅草棚呢?我在茅草棚里坐下,用树枝一点儿一点儿地抠掉 鞋上的泥巴。抠完泥巴我就坐着抽烟。我就琢磨着,究竟是谁造了这么些茅草棚, 这两年也并没有听说有大队的商人经过这里,就算经过他们也完全没有必要在河边 搭盖这些茅草棚,沿途村庄也都是没有人住,不是打工去了就是搬走了,到外地去 住了,田地都长上树和荆棘了,只有秧鸡和山雀在里面出入。 我看看天有些亮开了,烟也已经抽了好几根了,我决定继续赶路。走了约莫半 里路,我就看见河边又有一个茅草棚,和刚才那个草棚一样,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但是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一路走下去,数了数,一共四十座茅草棚,河这边十九座, 河对岸二十一座,其中有一座还没做完,没有上顶,木料、芦苇和茅草准备在旁边 堆着。 看来我得忍着口渴,走到四屋村的井里去喝水了。我是这么想,如果四屋村还 有人,我就到人家屋里去喝点儿水,再混一顿饭,这都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村里没 人,我就在井里喝口水,然后把文见的屋子四周都看看,按照他说的地方找到钥匙, 打开门,把屋子里面的犁、锄、耙、簸箕,药桶等一应农具都看看,检查一下,该 修的叫个铁匠拿去修了。看看房子哪里要修补,该修补的下次来找个泥水匠帮他修 补了。他回来想在这里住就可以住。但是我又转念一想,要是村里没人呢,那他肯 定不想在这里住了,一个人住在偌大一个空村里,家不像个家,村不像个村的。他 要是不想住了呢?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