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到了墨家四屋村,我远远地都看见了那道篱笆墙了。这道 篱笆墙可不是往日的篱笆墙,现在的爬山虎和刺藤都越过矮矮的刺柏,爬上了村边 的大树,远处根本就看不见村里边,这些东西也真是长得疯。我想这样够呛,就是 村里有人,这围绕着村子长疯了的树和藤草都够得文见一砍,不然挡住了视线,住 在家里多别扭。对面的山头就是墨家四屋村的后山。山上光秃秃的,都露出了山本 来的黄的和黑的颜色,昔日那些树不知道是砍了,还是怎么着了,隔着高大的篱笆 墙看得不太清楚。已经没有路通到村庄里面去了,四处都是一人深的茅草和灌木。 我从篱笆墙里仄身钻了进去。 进去一看,我大吃一惊。整个村子十几间平房都倒成一片。已经分不清哪是哪 家了。真是奇怪,我明明是用大石块做的房子,天上明明是碗口粗的杉木屋梁,怎 么会这几年就倒塌了呢?那至少是要住两代人的房子。瓦砾和碎砖头撒得遍地都是。 我走近一看,才发现了许多烧得剩一点点的梁柱和椽子,还有桌子脚,还有没烧完 的破絮,还有一个石碓也烧得发黑,墙上也都烧得全部黑了,那些白花花的石头裂 的裂,碎的碎。原来四屋村早已发过了一场大火,背靠树林的村庄,墙上电线和山 间的自燃,村庄发火原是极自然的事,何况村里没有人,发火后没有救应。为什么 乡里的前任干部一点儿都不知道呢,这四周没有人烟,村庄四周都长着大树,不走 近根本看不到村里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事,整个村子烧光了,居然没有一个人知 道,乡干部不知道,区里也不知道,县里就更不知道了。因此他们虽然发生了火灾, 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再往后山看。一山的树也都全部烧光了,只有一片厚厚的 茅草和灌木了,那些草长得绿油油的,挤也挤不进去。茅草的底下也都是烧剩下的 黑碳粒,还有没有烧完的树桩,都埋在漫山荒芜的绿色中。 我走过去抚摩着那些我和文见昔日从遥远的燕子洼挖来的大石块,抚摩着这些 残垣断壁,内心感到凉凉的。我的老兄弟,本想叶落归根的老亲人,我的文见表哥, 要是看到了眼前这副景象该会哭成什么样子啊。这样的景象我真是没有办法向他汇 报。 我坐在昔日的老石磙前吸烟,心里沉沉的,任灰蒙蒙的雨水湿透我的衣裳。一 盒烟吸得差不多了,我慢慢走到原来的胡同,胡同已经被倒塌的砖石堵塞了,那些 青石板路都挤得东一块石头西一块石头的,石头是石头,泥土是泥土。我不想再看 了,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回想以前的事,从胡同退出来,往昔日的井边走去。井上 仍架着辘轳。我慢慢地走过去,沉重的步履在这空山之中回响。我意外地发现辘轳 上还有一小段新尼龙绳。辘轳的轴上还有新摇落下来的木屑,还带着枫树的香气。 看来村里说不定还有人。我喊了喊,没有人应,我一家一家地搜索,看究竟是谁住 在这里。肯定有人。 我正从一个原来的猪圈钻出来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声音很弱很沙哑。 “是红英吗,是你来看我了吗?”这个声音在山里荡了一下到我耳边分外亲切。 总算遇到一个人了。我三步并做两步跳了出来。面前站着一个老者。好像很面 熟。他看见了我又往前颠颠地走了两步。我先是一惊,然后突然想起来了,他就是 墨文常,村里人又叫他墨老四。文字辈的,和文见一个辈分,我们都叫他四哥。 我一下子脱口喊了出来,四哥! 他也认出了我,他擦了擦眼睛,乜着眼睛又看了看我,他一惊不小,脸上的皱 纹都拉成麻线团垂下来了。他带着哭腔也大喊了一声,哎呀,是钢子! 两老兄弟抱在一起的时候,他单薄的身子就像一个空柜子,他差点儿跌了个趔 趄。 他说,走,我们上那边庙上去坐坐。我知道,他说的那边是靠近墨家河的一个 龙王庙。庙里多年没有和尚也没有尼姑,但是以前这一带有人家的时候,香火还是 不错。 他拉着我走上了上庙的路,路上没有黏泥,全是他用草皮细细垫过的。我刚要 问村里起火的事,他却先发话了。 他问我,钢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我说,四十九。 他说,我比你大七岁啊。岁月不饶人,当初你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看着多精神。 现在呢,你这脑壳边上也都荒了,长上茅花了。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