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王庙坐落在墨马山的山顶上。庙边的大树都已经修理掉了,都种上了南竹和 果树。庙后面是一大片槐树,正轰轰烈烈地开着白花。几只花羽毛的小鸟在上面唧 唧喳喳地啭唱着。进了屋子立刻感到一阵暖气。庙的大殿在中间,仍然供奉着龙王 爷爷,庙的东边呢,则堆满了锄头、镐子、两齿耙、联叉、辍箕等一应农具。庙的 西头则是他的客厅,客厅里就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一个茶几、一个小火炉,显得 很空。客厅的旁边是两个小坯屋,放牛放猪放鸡放鸭子就都是它们了。 他打开火炉的封盖给我暖了一壶热茶。这茶一喝就知道是村里上好的谷雨剑毫, 甘而不腻。我手里捧着茶,心仍沉浸在那烧坏的黑椽子和满地的残片上。 我问,这是你的新家吗? 他说,不是。 我说,那你住哪里? 他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住了。唉。这个破庙只能用来放牲口。搬 到庙里来,牛和我都喝不惯庙边的水,墨家河的水也不能喝,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 是怎么回事,我喝庙边的水了总觉得心头有一口气上不来,牛呢就一天天的掉膘, 不吃草,专站着像有心思。鸡呢也不生蛋,怏怏的,换了地方畜生也都不适应。所 以我就还是到村里去打水,喝着那里的水,人才能像个人样子,才能长出人的精神。 我抿了一口茶说,你不是在墨城打工么,怎么想到要回家来住呢? 他长叹一声,将自己这么多年的故事全部讲给我听了。 那一年,他随着墨山出外打工的队伍去了墨城,一来呢,挣点儿家用;二来呢, 为上大学的儿子墨小君挣点儿学费。进了墨城才发现,墨城可真是大呀,坐车两个 小时还没走穿。四处都是高楼,满街都是黑压压的、花花绿绿的人。他就在同乡的 介绍下进了一个建筑队,他没有别的本事,既不会开塔吊,也不会玩“啄木鸟”, 只能出点儿肩膀和手上的力气,主要负责工地上搬砖,盖一楼就搬到一楼,盖二楼 就搬到二楼。活累点儿倒没什么,主要是不稳定,这里的工程做完了,就没得做的, 要再找其他地方,进其他建筑队。一床被子和几件衣服,就是全部的家当。从城东 搬到城西,从城南搬到城北。要是摊上好的房东,你住多长时间是多长时间,不好 的房东嫌你住的时间短,不肯租房子给你住。还有的房东,明明签了合同,却当是 一张废纸,寅时要赶你走,你还不能待到卯时。最伤心的就是这个搬家了,能不买 的东西尽量不买,能不用的东西尽量不用,免得搬家的时候难得搬。 每次搬家的时候都望着巨大的墨城半天无语。在墨城三年,搬了几十次了,他 才渐渐明白:自己是个外地人,是个没有家的流浪汉。这么大个墨城其实是没有一 个地方能容得下他的。墨城是别人的地盘,他来,只能是寄人篱下。 孩子毕业后就在墨城找了一个工作,到处是别人的公司。今天用你,你就能做 两天活,没用了,赶紧赶走,一刻也不留。毕业那会儿,墨小君还是信心十足地信 誓旦旦地要赚钱,将来要在墨城买房子。可是几番工作找下来,他渐渐明白了,墨 城不属于他。小君毕业的第二年谈的第一个朋友是他当时工作的那个公司的秘书, 大专文凭,临到结婚的时候,女方突然无影无踪了,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说,小 君,请你原谅我,我和你是只能有感情不能有婚姻的,我已经在墨城飘荡够了,现 在唯一的理想就是嫁一个人,找一个稳定的窝。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小君看完字条紧紧地攥在手里,泪水哗啦哗啦就流下来了。连续几天,他不说 一句话,喝了很多酒。喝完了酒,他就跟四哥说,他说他要回家去看看。四哥一想, 也好。小君一个人回老家来住了一个多月,那时候村里人就已经走空了,四屋村还 在。 墨小君谈的第二个朋友,人家一听说他没有房子,就关掉了手机,再打就怎么 也打不通。都是在外面打工的,没有手机,你到哪里去找她啊。谈外地的看来是不 行了,人家姑娘都巴不得嫁个墨城人。外地打工的姑娘,不知根不知底,谈了,也 难得成。唯一的办法就是小君也谈一个墨城的姑娘,条件差点也不要紧,丑一点儿 也无所谓,这是四哥当时和墨四嫂合计出来的主意。但是小君不愿意,他要坚持自 己的理想。就在小君第五个女朋友离他而去的时候。小君没有像往常那样流泪喝酒, 而是没事人一般,该吃饭还吃三大碗,该笑还笑。笑完了他就搭趟班车回墨家四屋 村来了。小君本想在家待几天散散心,看看村里的老房子,看看屋后的群山、光秃 秃的落叶乔木,听听松涛,打打猎什么的,给自己加加油,鼓鼓气——没想到,回 来后就看见村子已经是一片灰烬。他从后山下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些碎瓦砾和家具 的灰烬像一具具残缺的尸体,黑压压地横在面前,小君扒了扒自己那个屋,四面的 山墙已经全部倒塌了,剩下一圈墙桩子,自己睡的那个小床也压在了瓦砾中。老鼠 和雀鸟把没烧尽的棉絮拖得满地都是,他在胡同口还捡到一个收音机的外壳和好多 废塑料。小君在那一刻像疯了一样大笑,满山满岭地奔跑,跑得筋疲力尽,跑得满 头大汗,日落西山。他当即感到他在墨山再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可怜的孩子那一晚, 在墨家河边蹲了一晚,忍受着冬天刺骨的寒风和夜里杨花一般的霜片,他就坐在墨 家河边的一个大岩石上,一个小蜗牛,那一夜,他说他听着河水缓缓地流动,想了 很多,牙齿快把嘴唇咬穿了。 从此,小君就有了一种变化,别人不知道,四哥和四嫂却很清楚。小君变得沉 默了,干活期间也不与任何人交流,对待人都是一副不屑和玩世不恭的神气。连父 母都少讲话。干一段时间活儿,他就准备跳槽,他跳槽跳得很频繁,换工作像流水 一样。他说,一个工人在墨城换一次工作的频率是一年。一年之后任何有潜力的工 人就都被人用尽了,与其被老板炒鱿鱼,不如自己走人。每次辞职之后他都要回到 这个小破庙里来住两天,清净清净,放松放松。有时候就整理整理庙里残存的经卷 和签文,看看山上的花和鸟,翻翻一些书。小君快三十岁了,绝口不提婚姻的事。 他反而高兴了,他说,人活着就是要潇洒走一回。 孩子的怪异表现,让四哥和四嫂心里很难受。有一天,工地正休息。四哥对四 嫂红英说,我要回去了。 四嫂感到很诧异,说,好端端的不挣钱干吗回去挨穷! 四哥摁掉手上的烟头,说,我不能让孩子再这样下去了。 四嫂想了想,疑惑地说,你回去就能把他变回原来的样儿? 四哥说,家没有了,屋子也烧了,孩子心里着实难受,不说孩子,就是咱吧… …唉!还是我回去吧。四哥一边收拾被子、牙刷、盆子、桶、烟、打火机,一边对 四嫂说,我回去,你好好照顾小君。下回小君回家你和她一起,一定要见个热闹, 见个家的味道。 四哥用蛇皮袋装好零碎的日常用品,如牙刷和盆子等,足足装了两蛇皮袋,这 就是他在墨城七年来的全部家当。他又用工地捡来的麻绳把被子捆得结结实实的。 剩下不能带走的东西如辣椒酱啊、矿泉水啊什么的就都留给其他工友。 四哥正准备背起背包的时候,四嫂拦住了他,四嫂说,他爹,还是我回去吧, 你是个劳力,你留在墨城挣点儿钱为小君将来买房子攒着吧,我这么多年在墨城也 没赚着什么钱,东一处搬家,西一处赶的,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呀,我早就受不了了, 心不知碎了多少回,我才是最想回家又不敢回家的人。我就到那破庙去住着,等你 们父子俩,你们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人能给你端一杯热茶有人给你送一口热饭, 还是让我回去吧。 这时候有几个工友拿起四哥留下的东西,又给放回原处,他们也都说,孩子娘 回去是正理,当爹的总得尽个当爹的责任吧。 四哥一跺脚说,荒山野岭的,她一个人,我不放心啊。 几个工友纷纷说,那没什么可怕,自己家,又不是豺狼窝,还怕什么。就是怕, 你有空就回去,也不耽误什么。现在农村打工的,哪一家不是女人在家,男人在外 面的,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小青年似的黏糊呢……哈哈。 经工友一劝,四哥觉得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