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墨四哥一边拨着火炉的火,一边给我烤着山鸡。山鸡快熟的时候,满庙里香气 四溢,他拿出一瓶墨河大曲,红色的标签,绿色的盖头,看来是城里的洋玩意儿。 一会儿工夫,墨四哥就在桌上摆出了四样小菜。一碟烤得晶亮的山鸡,一碟刚摘的 槐花,一瓦罐獾肉汤,一碟红烧鲤鱼。山鸡和獾是山上打的,鲤鱼是墨河里抓的。 喝了两口酒,墨四哥跟我说,你看看这些山头,没了人了,果树结满了没人收, 枝丫压断了遍地是,茶叶要不是我来摘都成大树精了。我根本不消费力,一年吃的 喝的就都够了。这些茶叶和果子,我用一个小竹筏,顺着河就送到县城了,在县城 的商铺可吃香了。县城南城关有两个商场都是自动购物的大商场啊,几十号员工的 三层楼的大商场,他们就都收购我这些茶叶和果子,我是不愁卖不出钱啊。 我说,四哥,你现在一年能挣多少钱啊,守着这么个破荒摊子。 四哥撇撇嘴,伸出两个指头。 我说,两千? 四哥瞪翻了一下眼珠,说,你怕说得吧?! 我说,两万? 他嘿嘿笑了两声。 我说,小君这下该高兴了。来年啊,媳妇和孙娃儿一起给你带来拜堂,到那时 啊,我让整个乡来给你热闹,哈哈。 四哥说,可不是嘛。这孩子啊,活得通透,那个道理呀,都看得透透的,他不 说,我知道他看得很透,比我这活了五十多年的人还要透着呢…… 四哥一边拨火烤我的衣服,一边往外面看看,说天色不早了,这天头,说黑就 黑了。 我说我明天得赶回去,今晚是没有办法了,看来是必须和你挤一晚上了。 四哥说,你可别走,我在这山里难得遇到一两个穿衣裳的活物,你来了,起码 得陪老哥哥住上十天半月的。 我说,那可不行,耽误了工作可是要挨板子的。对了,如果乡里给你们补偿, 你会在四屋村那里去安家吗?我是说如果啊,四哥。 四哥摇了摇头说,安什么家啊,没家啦,就是做个房子又怎么样,那不过是个 壳子,没有家,还怎么安啊? 我不好意思再说,因为他们没有得到补偿是因为我们乡政府没有下来了解到这 个情况,是我们的失职。我换了一个话题,问了四哥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说,四 哥,你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野洼的,怕不怕事? 四哥一瞪眼睛说不怕。四哥说,怕什么呢,我是回来填补你四嫂红英那个空缺 的……不,有她陪着我咧,我热闹啊……两年了,红英一直在我身边,要么就是在 梦里,反正她总会弄出一些响动,让我去找她…… 那一晚,我正在庙里哭,因为我在河边的树枝捡到了一件她的衣裳,一件白底 细青花的衣裳,那是她最喜爱的一件,我还看到河边的埠头上有一个水桶,那是咱 们家的水桶,水桶里装着萝卜和捣杵,庙门没有锁,我知道她又是粗心大意,把衣 服丢在河边,人走了就什么都忘记了,连水桶也放在那里,连家里的门都没上锁… … 我打来村里的井水,她也和牛一样,只习惯用村里的水,我把衣服洗干净,上 面的泥点点一点儿都没有了,我用的是城里带回来的上好洗衣粉。洗完了衣服,我 又把它一下一下抹平整,我看到整个衣服没有一点儿皱褶了,连打补丁的地方也被 我摸得很光滑,我摸着衣服就仿佛摸到了她的手。我把它晾干了,叠得整整齐齐的, 挂在墨家河边。我又在衣服外面给它搭了一个茅草棚,我不会让风吹着衣服的哪怕 是一根丝线,不会让雨再把它淋湿了,也不能让太阳再晒着它。我知道这些衣裳都 是她的心头肉,洗了穿,穿了补,舍不得丢的。我把它放在墨家河边就是想让她来 找我。她来找自己的衣裳就会来找我了。我天天晚上在那个茅草棚里等,我知道她 会像往常一样,弄出声响,她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挠我的胳肢窝,说,老东西呀,你 呼噜打得震破天了。她还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把竹子扛回家,把芦苇扛回家,把小君 的衣服换洗了。你看啊,我好几次看见棚子里有人的脚印呢,我就想啊,那是她来 过了的,你想我的地面扫得那么干净怎么会有脚印呢……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茅草棚里睡着了,忽然听到对岸有响动,我迷迷糊糊地听 到有人在叫,老东西,老东西。我就知道我造错了位置,她明明在对岸,我的棚子 却在这一边,她不会水,能过得来了吗?我赶紧渡河到对岸,她却走了,只有一片 枯芦苇起伏的声音、河水流动的声音和竹叶的哗啦声。我就这么想,我把茅草棚搭 到对岸,她要是走夜路呢,就可以歇歇脚,她要是白天来呢,就可以看见我。于是 第二天又把茅草棚搭到对岸去。我事先都准备好了很多木料和茅草,都是从山上砍 伐的洁净的材料。我要是在哪里碰到她了,我就想拼了我这把老骨头,在那里建上 我们的屋子。我建屋子没别的想法,就是让小君回来成为这个屋子的主人,成为这 个家的当家的。让我们一家三口有个真正的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躲着我呢,她总和我隔着一条河,隔着一里到半里 的路程。我在这一岸,她就在那一岸。等我过了河,她又在这一岸。不管她在哪一 岸,她总会回到棚子里来的,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的衣裳,那是她五十大寿的 时候,我省的钱给她买的,我每天都要把那些茅草屋子打扫干净,因为她会回来找 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她回来了,在棚子里住着也是个干净的处所…… 外面的天彻底黑下来了,有一线闪电在南天上一扯一扯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 下。龙王殿堂里有老鼠打斗的声音,偶尔噼啪一声,那是老鼠打翻了神像前的油盏。 东厢房的牛反刍着呀唧呀唧的声音。有风吹进来,炉火歪了歪,整个屋子的亮度随 着一闪一闪,仿佛房子挪动了一动。喝着茶,我就考虑,这么大的事,乡政府得给 他们重新安家,是各个村重建好呢,还是把所有的人集中成一个大村庄。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仿佛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忽然想起进村的路上,沿 河边那四十座茅草屋。那些绿身子,戴着斗笠顶的茅草屋,原来都是他建造的,还 有堆放在河边的木料和茅草,也都是他一点儿一点儿搬运过去,为搭建茅草棚准备 的。炉子里的火光渐渐暗了下去。屋子里的灯光把两个人的人影投到墙上,像倒挂 的两只巨大的蝙蝠,四壁的青蛙和虫子不停地叫唤着。山下墨家河的水哗啦呼啦地 流动。我还想说,政府如何给他们补贴的事,给补的贴如何落实下来。 我还没开口,四哥已经起身,说,我要走了,她又在河边喊我了,我今天晚上 一定要遇到她,下雨她会走得慢一些的,路上泥巴多……她会走不动的……她会让 我赶上她的,我今天晚上就可以找到我要建的新家的地方,找到了地方,我再请你 喝酒,找到了地方,我要让四屋村所有的人回来都到我那里去住,包括你那个老病 的哥哥,我的堂弟文见,他是个好人啊…… 他嘴唇嗫嚅着,她啊,她不该就不该在这里。她不该一走把家也带走了,闹得 我和孩子没有去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墙上放下一大捆被褥,在地上给我铺了 一床,另外一床他抱起来快步走进漠漠的烟雨中,一闪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