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台上的枪响了,是今天的第一枪。子弹从上射向下面的人群,准确地从一个 大汉的前心窝射了进去,到达心脏,再穿过心脏,最后从后背钻出。随着一声奇异 的惊叫,那个挨了子弹的人四肢张开,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鲜血从子弹射进去 的地方流了出来,像泉水,沿着粗布衣汩汩而下。殷红的流水流到了土地上时,像 蚯蚓发出了尖利的叫声,似乎找到了生命的归宿。那个挨了子弹的大汉,才后仰倒 在了地下,闭上了眼睛。于此,死者周围的人们在起舞欢呼。 这是一个大雾的清晨。下面的人们看不到高台的顶端,它像耸立在云端的庙宇, 生长在人们挥之不去的想象中。 浓雾弥漫,庄园像披上了面纱,时间在神奇的空间穿过。高台对于阳光普照的 地面,本来就是神奇的。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老庄主退位新庄主登台,开始了庄园的新纪元。庄 园在时空的走向和未来的道路就在这个上午决定,或者是在大雾结束前,阳光扑面 而来的时候。庄园里所有的人都提前来到了高台下,聚集在四周,瞻仰。 他们仰视着高台,无法看得清被浓雾包裹的高台,也听不清楚高台上的人说话。 只能听到巨大的枪声。 高台上站着三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是这个庄园的庄主。他穿着合 适的黑色棉布褂子,外套黄色的马甲,袖口挽起,手腕和胳膊上暴露出青筋。他右 手抓枪,示范着给两个继承人看他的射击技术。两个继承人,一个是精干的中年人, 一个是气盛的少年。分别是他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他总共有十八个儿子,这两个是 庄园的预备继承人。今天他要在高台上决定谁是继承人,谁就可以得到他手里的手 枪。手枪是庄园权利的最高象征。这个庄园就一把手枪,不能有第二把。这是庄园 的规矩。 漂浮的浓雾似水,从高台上游过。三个人的头发、眉毛、胡须都被雾气染成久 经风霜的样子。他们安详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高台是用坚固的木料建筑而成,用油漆涂成了紫红色,它穿越昨天到达今天的 时空,甚至能够到达明天的阳光灿烂,也像古中国建造的至今没有腐烂的亭台楼阁 那么庄严壮观。它本身就是一座神秘而又让人敬畏的信仰。 高台是按照五行、八卦的生克制化的道理来建造。它里面暗藏玄机。从外面看, 它就是一个高台,顶端是雕梁画栋,像是诗人游吟的长亭,可是它却比亭台高的太 多了,是鸟瞰庄园的制高点。 庄园里的人叫它为高台。外面来旅游的人叫亭台。还讥笑庄园里的人保守和封 建呢。当他们在这个庄园周游了一番之后,就改变了看法,思想跟庄园里的人们认 同无二。 高,台,高,高台。 高台的玄机就在高台的中心,也是它的轴心所在吧,一个笔直且黑暗的井筒。 井筒的直径大约是五尺。井筒也是高台的立柱,是由烧制的青砖建筑而成。缠绕井 筒上下的阶梯,连接着地面和高台,盘旋的阶梯本身是一种艺术。 高台的顶部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亭台,却比亭台严密。亭台是几根柱子立起,支 撑起来的顶部,而高台却不是,四周围起雕栏,齐腰深。高台上的人不把头伸到外 面,下面的人是看不到的。宽阔的平台,里面有坐着休息的条凳,在射击窗口的两 侧。中间就是井筒,被特制的木盖盖死。 即使不用射击,也是哲人和诗人思考学习的好地方。那么开阔,那么安静。 老庄主站在高台的前沿,凭栏俯视下面如巨浪一样的雾涛,然后,手枪又上了 一粒子弹。老庄主的身子寒战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他衰老躯干里的精血和余温 被清晨的寒意所侵袭。 “父亲,您的身体一直不好,明天吧。” 最近老庄主的健康状况确实不好,内脏是严重的老化,还患上了白内障。一个 古稀之人,知道天命难违,赶紧把自己的权力顺利地交接下去,不然整个庄园因为 权力不明而产生纷争,流血,甚至是改朝换代都有可能。今天必须完成权力交接, 他好退下来安享晚年。 “不妨碍的。我还行。” 老庄主左手扶住凭栏,右手拿着手枪,很坚强地展示着毅力。两个儿子按照长 幼的位置,恭敬地站在高台的入口处,他们外面安详,内心像似滚烫的水,不安到 了极点。 老庄主看着两个儿子状态平稳,不像街头赌钱的粗人急躁无比,便满意地点头, 转过脸看着凭栏下的雾涛。雾涛滚滚阻挡了他的视线,掩盖了他的人们,但他照样 能射击,还能百发百中。他靠的不是视觉,而是感觉。长久的射击使他开了天目, 闭上两只眼睛,从印堂就可以看清楚地下的人们,哪怕他们躲在物体掩盖的下面。 子弹想从脑袋进去绝不会从脖子钻出。 老庄主第一声枪响,就是闭上了眼睛,右手伸到凭栏外射击的。现在他要射击 第二枪了。比第一枪的不同之处就是枪口的角度。第一枪的角度小,是射击高台下 面的人们,第二枪的角度要大了,是射击高台远处的人们,还可能是在田地里观望 的人们。 老庄主右手握枪,伸出了凭栏外,接着就换了手,左手持枪,往下瞄了瞄,定 格了一下,转过脸,对两个儿子说:“射击的技术你们都不错,甚至还比我好,但 是,要在这个浓雾的时刻,还要左手射击,百发百中就不那么容易了,你们谁愿意 试试?” 要是没有浓雾的时候,庄园像一面镜子那么清晰,两个儿子会争相卖弄本领, 博得老庄主的赏识。现在不是平时,是权力的交接,谁都不敢大意,都不想因为激 情的错误而带来长久苦恼的后果。 他们说:“父亲,儿子的技术永远比不得您的。” 老庄主也知道他们的心事,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不要推迟了,我就要你们 在浓雾的天气里表演射击,你们要做全天候射击的能手,才能成为真正的庄主。你 们也清楚子弹射出去的后果,就像一道政令发布出去一样。要知道我们这个庄园可 不比别的庄园,凡是高台射击出去的子弹,不能一枪毙命,那个挨了子弹的贱人就 会造反,就会鼓动人来夺权,别看他们对我的枪法喝彩,他们的心里是仇恨我们的, 他们也等着我的枪法失准,就有推翻我们的理由,那些在我们枪口下的贱人都是这 个心理。” “知道,父亲,只要您的枪法失准,他们会认为我们的统治力量不够,他们要 以新生的名义来反抗我们。” “这就是我忧愁和痛苦的源泉,你们兄弟能够理解我为何迟迟不决定继承人的 原因。我怕你们在今天这样的天气里射击失准,他们就有了造反的理由,他们会说 什么呢?” “他们会说,我们要突然死亡,不要活受罪。”大儿子说。 “他们会说,我们要文明的死法,不要野蛮死法,其实都是托词。”小儿子说。 老庄主看着两个儿子点头,说:“你们兄弟俩的政见历来不同,我也知道时代 在前进。野蛮的东西要被文明所淘汰,这是大势所趋,但是,对于一个支配者来讲, 它的权力维持只能是形势的改变,而不能是本质的改变。所有篡位和造反上台的人 和世袭者的骨子里都一样,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在台上的人都希望台下的人最好是听话的奴隶。” “台上的人都希望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支配者。” “说得对。” 老庄主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浓痰,好受了些。他的身子可能起了冷汗,他用 闲着的手抹了一下眉毛,白色的眉毛变得浓黑,他又抚摸了自己的头发,一头雾水, 被抹掉了,还是银发。他仰起脸,看着下面的雾涛,然后转过脸,闭上了眼睛,继 续说:“你们兄弟十八人,我是暗中观察,明里培养,你们终于从中脱颖而出,今 天我要把权力交给你们当中的一个……记住,继承权力不是享乐,而是责任,你们 要对我们家族和名誉负责,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老庄主说完,枪声就响了。利落地射出了第二粒子弹。在射击中完全看不出像 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更像一个对付狡猾狐狸的外表邋遢的老猎手。射击完,他把 手枪从凭栏外抽了回来,开始在大腿挠痒,掉了几个鱼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