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6年。——是的,我要说的是1976年——我们的那个地方在闹地震。地震是 地理学家专业上的一个名词,我们那个地方不叫地震,我们叫鳌鱼翻身。奶奶说, 鳌鱼是千年眨下眼,万年翻个身。按她说的,在地底下藏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鳌鱼。 它有着宽宽的脊背,我们的房子就建在它的脊背上,我们的吃喝拉撒就在它的脊背 上进行。当鳌鱼在地底下眨眼时,我们的房子与房子里的物体就在原地弹跳不止, 类似于我们玩的跳房子游戏;当它翻转过身体的时候,我们的房子与房子里的物体 就囫囵着翻转了过来,人就会是脑袋着地,双脚倒竖在空中。 我们被疏散到村子后面山上的森林里,村子里有的人都被疏散到了那片浩瀚的 森林里。其实我们的父亲与母亲也不相信鳌鱼会翻身,但他们又都听说有个叫唐山 的地方给鳌鱼翻了一下,死了很多人,鳌鱼正在地底下朝前钻动着,说不定某天就 钻到了我们这个地方。他们才感到了真正的害怕。 山上搭建了很多的帐篷,黑压压一片,像是硕大的黑色蘑菇生长在丛林中一样。 那年的天空老是下雨,没日没夜地下着。由于下雨,帐篷之间到处湿漉漉地,我们 身体上的衣服沾着肌肉,滑腻腻地难受。夜晚,蓝色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包围着树 林,不时有蓝色的火苗跑了进来,转瞬即逝,像一条吐着火焰的蛇。树林里阴森可 怖,一些藤蔓与树枝在闪电的光亮中张牙舞爪地,想抓住什么一样。就有孩子大声 地哭了起来,树林中孩子们的哭泣显得细细地。 大人们整日心神不定的,没有谁来管理我们,让我们自由自在地闲逛着。生活 在瞬间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我们似乎是一群被遗弃了的孩子。 我与苏青青是村子里同龄孩子中,最要好的两个小女孩,我们吃一块糖的时候, 都会想到对方,好像我们是一个人。 苏青青长得瘦小,个头比我要矮,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靥,梳着两个黄色的小 辫。她的指甲有被咬啮的痕迹,表明她还喜欢把手指吮入嘴中,这样的习惯她一直 保持了很多年。我与苏青青对大人的行为感到不解,不知道我们还要在山上住多久。 晚上,母亲不允许我走出帐篷一步,因为母亲不知道该怎样向我解释事情的严重性。 更多的时候,我与苏青青坐在树林的边缘,各自想着一些奇怪的问题。我们互 相拉着手,不说话,目光望着某处地方。后来,我们议论起来,一致认为这是大人 们的一个秘密,一个可怕的秘密,否则他们怎么要住到山上来。那个传说中的鳌鱼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大人们来吓唬小孩子的把戏。 远远地,我听到她的母亲在喊,青青,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回来吗?马上就 要吃饭了。她母亲的声音尖细,穿过浓雾般的雨隐隐地传了过来。苏青青朝我作了 一个怪脸,流露出一种诡秘的笑容。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往回走。 我们走到一侧的岔路上,自行其是地拐了过去。不知道她这样的念头是怎么冒 出来的。 走着走着,我们迷路了,走到了森林的深处。林地里有些阴暗,隔年陈腐的落 叶上有一层水珠。我们就像那些传说中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的心里很 是害怕,手在发着抖。苏青青的手也在发着抖,眼睛胡乱地瞅着。为了稳定情绪, 她说,我们会找到鳌鱼吗?你说鳌鱼长得什么模样?我的牙齿吱吱嘎嘎地响着,说, 回吧,天要暗了,我们明天再来找吧。苏青青歪着脑袋,说,你怕了吗?也许我们 真的能找到鳌鱼呢?林地里的阴暗像是在一层层地加厚着,我看到它厚薄不同的质 地。 我们没再说话,寻着原路往回走。路上的荆棘不时撕扯着衣服,一些地方被撕 出了口子。为了避免回去后会遭到母亲的责骂,我尽量地躲着那些荆棘。疙疙瘩瘩 的粗布下面是我们跳动的心,一下一下地,像一面小鼓不停地打着。 天空似乎越来越阴暗了,林地里慢慢地辨不出什么,只是一团的黑。我与苏青 青跌跌撞撞地,互相把手拉得很紧,各自暗暗地使着劲。我们不知道回去的方向, 只是不停地走着,好像那样我们就会走出森林。寒冷如一支响箭一样射了出来,包 裹着我们。我们的身体于是冷得发抖。不停地抖动着。我们再也不说这种可怕的事 情,脚步声撵在身后,像是有人在跟随着。我们不敢回转过脑袋望一眼,也许那就 是爬动在身后的鳌鱼。但我们实在没有勇气了。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眼前倏地开朗起来,树枝稀疏了,移动的云层中,有一 轮满月,黄黄的,像是贴上去的一样。 那天晚上,我跑到了苏青青家,与她睡在了一张床上。在叫喊声与吹动的风中, 我感到自己就像躺在一条行驶在大河上的船上一样,晃来晃去地,一点也不真实。 被子潮乎乎地,棉絮从裂开的洞中跑出,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我与苏青青挨在 一起,头挨着头,但床很窄,所以我们只好互相侧着身体,面对面地躺着。我们的 手在被窝里还拉着,眨着眼睛想一个问题:晚上怎么到外面去撒尿?也许那些男孩 子也没睡,正躲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他们会哄笑,会窜过来戏弄我们。他们一 直都在守候着那样的机会。他们是这样说的: 王大秀——大又大——两只奶子翘起来 邢美芬——美不美——底下淌着自来水 柯小芳——好不好——只有队长才知道 黑暗中,我与苏青青都不吱声。一段时间后,我听到了她低声的抽泣声,可我 不敢去询问她为什么要哭,在她的感染下,我也哭了起来。我们压抑的哭泣,像是 两只老鼠在啃噬着枕头里的棉籽壳一样。哭累了,我们在寂静中睡了过去。 半夜,我与苏青青醒了过来,守候天明。黑暗中我们睁着双眼,鼓碌碌地转动, 帐篷顶上又响起了雨滴的敲打。也许鳌鱼会很快翻转过身体,我们提心吊胆地期待 着。雨滴时大时小地,不停地制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后来,天色慢慢地明亮了起 来,雨水的光芒从敞开的帐篷一侧划过我们的眼睛。 我与苏青青起床,洗脸,吃饭。桌上根本就没什么菜,稀饭里的米粒似乎数得 清。苏青青的母亲一定要我在她家里吃饭,说我与她的女儿干脆结拜姐妹算了,我 们好得都差不多是一个人了。看得出苏青青的母亲由衷地高兴,但她不知道我们之 间的秘密——要去找到那个传说中的鳌鱼——这样的秘密只保存在我们的心中。吃 完饭后,雨已止住了,天空变得青灰一片。苏青青的母亲说,你们出去玩,在午饭 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别让我喊破了喉咙,听见没有? 我与苏青青都穿着从没爽过水的鞋子,我的脚趾处已溃烂了,周围浸得松软的 皮肤一撕就是一大块,也不疼痛。我们走到森林的边缘,避开那些四处乱跑的同龄 人。我们是两个心怀鬼胎的女孩子,根本就不齿于与那些孩子混在一起。森林是那 样地浩瀚无边,从里面吁来一股神秘的气息,迎面扑来。边缘的草地上生长着绿油 油的地菇,皱巴巴地,像刚出生的婴儿的脸。 “我们到树林里去玩吧。”苏青青征求着我的意见。 我犹豫着。大多数的孩子正在远处玩着。有两个女孩子在一高坡处踢着踺子, 踺子忽上忽下地,像飞动的蝴蝶。 “青青,你说我们会找到鳌鱼吗?不过,我们可不能走得太远,到时候又回不 了。” “没事的,前几天我们不是回来了吗?” “我母亲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死到哪儿去了。” 有两个男孩子正朝我们走了过来,他们的手中拿着用树条编织的帽子,嘴里打 着唿哨。 “跑。”苏青青说。 我们跑了起来,跑过树木稀疏的林地,朝更深的地方冲去。我们都没回转脑袋, 说不定他们就跟在身后。我们在跑不动后才停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连树木也静 悄悄的。我与苏青青喘着气,哈哈大笑了起来。林地里流淌着树脂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