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与苏青青的再次重逢是在2003年的4 月,我没想到还会与她相遇。她已与我 没一点儿关系,与村庄也同样是不再有关系的,她的父母亲都让她办到了那座大城 市。她在那座城市里落下了根。 2003年的3 月份,苏青青从其他的同学那里找到了我的电话。电话是午夜时分 打来的,她郑重地对我说,过几天她要到我这儿一趟。我说,你既然还记着我,那 就来一趟吧。苏青青没再说什么,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我到火车站去接苏青青,都差不多认不出她。她的变化太大了,与我 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子完全不同。不过,她很快就认出了我,可能是我没什么变化。 她夸张地喊着我的名字,与我拥抱。这一套礼数让我很被动,一点儿也不适应,慌 了手脚。她笑了笑,松开胳膊,朝后退了一步,看着我说:“你还是原来那样,没 什么变化。”我说:“你变化得我都认不出了,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年轻。”她说 :“别说这样肉麻的话,我可是生活得很累,不像你在这里过一种悠闲的生活。一 不小心,人就会变老的。”后来,就基本是听她说,我听。 说到鳌鱼的事情是在晚上。我们吃完饭后,互相聊了一下各自的家庭,包括孩 子与丈夫,聊到了她在美国的见闻,聊到了各自所处城市的消费水准,聊到了各自 对待生活的态度。我与她都很兴奋,似乎时光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两个女孩子手 牵着手的时代。当我们把该聊完的都聊完之后,接下来的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苏青青心神不定地看着我,我也同样地看着她,她的嘴张了几次,想说什么, 又什么也没说。我的嘴张了几次,欲言又止。我们一时陷进了尴尬的境地,脸色涨 得通红,眼睛不敢再互相对望。这样地沉默下去,显然不是一个办法。苏青青就说 到了她的父亲,她父亲是前年死的,死前最大的愿望是把骨灰安葬在家乡。这次, 她把父亲的骨灰盒带来了,就是要回家乡一趟,把它安葬在族人的身边。只有这样 她的父亲才会安息。她说人是有灵魂的,她相信这一点。一个人的肉体即便是腐烂 了,或者是一堆尘土,但他(她)们的灵魂并没死亡,而是以梦或其他的形式占据 着活着人的灵魂。我顿时发现自己与苏青青的命运轨道竟有着相似的地方,我们都 只剩下了母亲,并且总是被死去的人侵扰着。 苏青青穿着深灰色套装,身体有些发胖,眼睛长而媚,睫毛修剪得整齐有致, 鼻子的曲线牵扯着脸的表情,生动得如盛在玻璃杯中的红酒。苏青青在说着她父亲 的时候,身体抖个不停。苏青青依然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她的容貌,她的言谈 举止,她的颤抖,在往昔重现。 我无法阻挡记忆的返回,倘若记忆是一个容器的话,它里面贮藏的一定是经年 的阳光与温暖。在那个下午,我与苏青青站在阳光洒满的天空底下。我们把手拿出, 互相置放在阳光下,阳光如虫子爬在指尖上,有种微酥的感觉。我们比画着手指, 手指上沾染了树脂的味道。我们把手指交叠着,摩擦着,吸吮着。起初,我们的手 指如初次闯入森林的小鹿,胆怯,谨慎,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张望着。慢慢地,我 们的手指撒蹄跑了起来。那是在我们见到怪物后的第三天,我们的秘密在阳光下呈 现而出,手指想让我们的语言发出声音。 阳光下比画的手指——多年来一直呈现在我的梦中。它与鳌鱼一样有着异曲同 工的杀伤力。 现在,苏青青终于说到了鳌鱼。就像说到天体上的黑洞,说到尼斯湖的怪兽, 说到外星人的存在,说到时间的黑箱。她说在美国曾看到过这样一个资料:说的是 欧洲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怪虫”。据说这种虫子可以在地底下潜行,所经之处,房 屋倒塌,村庄被毁,洪水泛滥。有人曾目睹过那只虫子,不止一次地想把它杀死。 但人们的行动一次次遭到了失败,除了令虫子发怒外,人们别无他法。不过,见到 的人屈指可数,谁见到都没好的结果。又据说,这种虫子只有下雨的天气才出现, 特别是雨水涟涟的时候,是它频繁的活动期。有目击者说,它的头是一堆稀泥,没 有嘴巴,它有腿和粗硕的尾巴。另一些目击者说,它没有四肢,它的身躯上长着鳞 片,鳞片闪闪发光,当它潜入地底,运动时呈一道光滑行着。曾有人想把子弹射入 它的体内,就像打在防弹的钢板上。据说这种虫子的数量正在增加,有人看到它的 身后跟随了三只或是四只那样的幼虫,身躯上暂时还没长出鳞片。 苏青青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地讲述着。她看上去有点憔悴,神情紧张。 我明白了苏青青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她的生活同样被那个怪物操纵着,成了我们 生活中一道横亘的阴影。“你说,他们所说的是不是我们那时见到的鳌鱼?” “是呀!我们的确见到了那个怪物。”我说。 “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从来就没怀疑过吗?”苏青青瞪着我。 “我从来就没怀疑过,我相信那个传说,相信看到的一切。” “你还记得它的模样吗?” “我记得,它就在那里,慢慢地向前爬动着,所经之处,泥土就翻卷了过来。 我们手拉着手,泪水淌满了我们的脸颊。” “你难道就从来都没与别人说起过,包括你的丈夫,你的孩子?” “没有,我从没对任何的人提起过。”我的情绪不能控制:“因为没有谁会相 信的。” “是的,没有谁会相信,只有我们才相信。我们真的看见了它,它朝我们慢慢 地爬了过来。我也从没对人说起过,但它一直都在我的脑子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每个晚上的睡梦中都要见到它,这个该死的东西,除了我的记忆,它还要时时刻 刻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生活已让它搞得一团糟了,我开始失眠,焦虑,不安,我 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从前的森林里去看一看。”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它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们不 小心闯进了它的世界,那个未知的世界。是啊,我们为什么要见到它呢?我们当时 都疯了。”我说。 “不,我们都很清醒,我们没有发疯。要知道,我们遇到的是一个谜,一个无 法破解的谜。我们真实地看到了它,它一直都存在。好了,我们明天就去乡下,我 们还到那里去看看,说不定我们还会见到它。”苏青青说着,抬起手擦了一下满脸 的泪水。 我的眼睛里同样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