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我们到达村子的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夕阳的光辉尚未敛尽,一轮明月就 从山峰间露出脸来,黄黄的,大而圆。 晚上,我们是在三婶娘家落脚的。三婶娘很老了,脸上的皱纹像一张老树皮。 三婶娘对我与苏青青的到来既感到意外,又格外地惊喜。三婶娘的小儿子与儿媳妇 都在外打工,所以我与苏青青晚上就给安排到了那个房间。吃完饭,三婶娘陪我们 聊了一会儿,问到了我们各自的母亲,当她听说苏青青的父亲前年死了,她的眼泪 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我与苏青青坐在床上,可能是一整天的奔波,我们的脑袋都有点儿疼。因此情 绪落落寡欢,三婶娘看到时间到了9 点半,起身向我们告辞,让我们好好歇息。 晚上,我们都没睡着,各自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弄出什么声音,哪怕是翻动一 下身体。但外面的月光实在太亮了,室内也要透进那如水的明亮。外面的森林里, 有只夜鸟在发出尖利的叫声,声音恐怖而惊悸,可根本就构不成夜晚惊心动魄的传 奇。我问自己,我们之间还能说什么? 第二天早晨,我与苏青青起得很早。早饭是我做的,苏青青与婶娘吃完后,我 借口到村子里其他人家去转转——拐过那个屋角后,朝森林的方向走去。我的内心 对森林既神往,又不安。在昨天晚上我就说“明早一定要到森林里去看看”,在睡 梦中我又看到了鳌鱼,它庞大的身体压着我,令我喘不过气来。现在,我沿着曾经 走过的路线,越过一道陡坡——就来到了森林里。 森林里阴凉阴凉的,太阳尚未升起,露水浓重,厚厚地压在树冠上。一阵风吹 了过来,从树冠上就纷溅下细碎的水珠。我知道苏青青正从另一侧走进森林,我们 的愿望同样地强烈。即便我们走进了森林又能怎样呢?我们还能重温旧梦吗?还能 见到当年的鳌鱼吗?这一切显然是无望的,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是我们的心里为 什么还念念不忘呢?明知是无望的,还要这样固执地寻找呢?我慢慢地深入着,林 地里蕨类植物不时缠着我的脚,更多的时候需要耐心去摆脱,它们总是趁不备时紧 紧地缠着我。很快,我喘息起来。林地里的蜘蛛网很多,遍布在那藤蔓上,沾在蛛 网上的露水闪闪发光。森林里静得如一滴水过滤到了纱布上,什么声音也没有。我 的心里顿时升起无可名状的害怕,在这样的时候,人的确太渺小了,什么也不是, 甚至连一粒尘土也算不上。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望去,看到了一只蹦跳在树枝上的灰色松鼠。我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于是冲松鼠做了一个鬼脸。森林里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像水一样轻轻地漾动着, 舔舐着。在一处还算开阔的地面上,我看到了很多的奇花异草——车前子、金银花、 野君子兰、草莓。我感到有许多的小精灵在草叶与树杈间舞蹈、攀爬、絮语,于我 的仰息间无声地出没着。 我坐了下来,屁股底下冰凉冰凉的,地气升了上来,布满我的周围。 一只黄鼠狼猛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眼睛晶亮地转动着,脑袋从蕨类植物间露 出,闪出狡诈的光来。我知道黄鼠狼在遇到危险时,就会弹出一股烟雾,恶臭无比。 我下意识地把鼻孔捂着,防止那股气体冲了进来。但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它 还在那里看着我。我觉得它很特别,当它把脑袋昂了一下,身体往后退着时,我就 跟着它走了过去。它走得越来越快,接着就跑动了起来。我穿过长满荆棘的丛林, 进入到一处绿得发黑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来到了森林中心,将会见到怎样奇异的景象呢?我望了一眼身后, 回去的路又在哪里? 我的眼睛湿润了起来,这种无由的湿润让我不知所措。我忘不了那张脸,那堆 黄泥一样的脸,那个掉了鳞片的躯体,那双透明的眼睛。我之所以要到这里来,不 是为了缓解梦魇,不是为了找到它,更不是为了想再次见到它——因为它就在这里, 在这片森林中。我从不给那些孩子讲述超出了想象的故事,最多讲述的只是蛇、虎、 狼之类的动物,只要有计策,有勇气,有毅力完全可以制服它们。我还经常讲述《 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木偶奇遇记》、《稻草人》之类的童话故事。 森林里会发生什么呢?会发生我根本想不到的事情,但它远离了恐惧与悲伤。 我坐在那里,心莫名地跳着,像是被寂静所压迫的。我对自己说:“从前那两 个游荡在森林里的小女孩呢?”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森林里整天都没有风。我抬起眼睛,望了一下头顶的光线, 还在不动声色地倾斜着,朝着一个平面。我嗅到了那股树脂的清香。我想不明白, 为什么这时才嗅到那气息。 我用双手搂住脑袋,使劲儿地嗅着,嗅着这森林里正常的气味。我听到动物弄 出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一下一下地响着。暮色中我看不到它的模样。这还是从前 的森林吗?就像我与苏青青的友谊,已变得面目全非。 我开始往回走,走得很慢。 走到一处地方停了下来,因为我的鼻孔嗅到了另一种味道,是从前的鳌鱼的气 味。我愣住了,嘴巴张开,想大叫起来。我摸到树木在颤动,地面像是有些凹凸不 平,泥土潮湿地冒着气体,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子。我真的要叫了起来——在今 天,它就在这里出现过。 地面慢慢地颤动了起来,一种声音也响起,由远而近,高亢着。我等待着,兴 奋地环视着。声音又似乎不是从一个地方来的,是从森林的各个方向渗透、扩展, 它是无所不在的,占据了整个的森林。也许它正爬了过来,慢慢地靠近着我。可又 像离我还很远,在拒绝着我的介入。 后来,声音弱了下去,逐渐消失于无。森林重新静谧了,顶上的夜空黑得什么 也看不见。 森林里已黑得如一块石头,我的双手摇晃着身边的树。我是来看它的,但它隐 蔽着,从树木的背后,冷冷地看着我。我左冲右突地走出了森林,外面却有一轮满 月高高地挂着,与森林里完全是两个世界。月光银箔般地汪着,沿着月光下的道路, 我回到了三婶娘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