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走时,我对县法院的朋友严大林说:“如果处决回锋,请告诉我一下。”大 林说:“好的。” 不久就收到了他的短信:“十二月七日,马家嘴。”我一看就明白了,知道那 是枪毙回峰的时间与地点。于是,我请假从千里之外的黄平市赶回故乡马家嘴。 十二月七日这天,马家嘴异常地热闹。这是一个地处两省交界的偏远山村,只 一条山路将村子与外界相连。马家嘴的“嘴”下,有一块平坦的山地,公审大会就 在上面召开。 老人们说,自打解放以来,这还是头一遭呢。是的,这是头一遭,村志上有记 载,我看过。至于解放前,那倒有过的。民国二十三年,一个掉队红军被地主武装 头子马老三当众砍了脑壳;民国三十七年,游击队长马立仁被国民党匪徒当众吊死 剥皮;解放那年,土匪头子马腾蛟被解放军活捉公审枪毙。自从解放后,村里有坐 牢的,有游街批斗的,但处死刑,这的确还是头一遭。 早晨八点,我到达马家嘴。其时,平坦的山地上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大人小 孩,有本村的,更多的则是方圆二三十里内赶来看热闹的农民。这些人,除本村的 能叫得出姓名外,其余的只是脸相熟悉。但是,他们都已认不出我了,因为我已化 装。 连我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装扮一番。昨天下午,我就赶回了故乡小镇。小镇 离马家嘴不到一公里,离我家也只有两公里,可我没有回家过夜,而是在小镇的旅 社写了一个铺位。没人能认出我来,我在火车上就改变了自己的形象,但我还是担 心会露出什么破绽。在旅社里,我对着镜子,又潜心研究了一番,就弄成了今日这 副模样——戴一顶“狗钻洞”的瓜皮帽(这种帽子能遮住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脚趿一双平底鞋,穿一条肥大的军裤,一件脏不啦叽的风衣裹紧全身。我往日回家, 哪次不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再精明的人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个人会是我,但我却能 将我熟识的人一一认出。 寒冷的风不时吹过平地,无遮无拦,我冻得牙齿“得得得”直磕碰。众人将棉 衣裹得更紧了。好在今日是个大晴天,天空蓝蓝的,像用泉水濯洗过。圆圆的太阳 已从东方升起,红红的,艳艳的,十分美丽。 公审大会原定于上午九点开始。为了很好地召开这次大会,平地上专门堆了一 个土台,上面放两张乒乓球桌,还有一排桌子和椅子。现在九点都过了,上边的人 没来,本村的回锋也没押来。大家都急了,眼巴巴地望着脚底的山路…… 那还是四月初发生的事情。 四月底,我因事回家,刚进村,乡亲们就争先恐后地告诉我:“回锋杀人了。” 我不敢相信:“什么,回锋杀人了?他杀谁,为什么要杀人?”于是,大家就一五 一十地讲述给我听。听得多了,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回锋杀了三个人,三个都是女人,她们是马学家的婆娘、妹子和女儿。 回锋今年二十二岁。那些年,我在村办小学教书,回锋是我班上的学生。在我 的印象中,回锋很老实本分,成绩也还可以。我记得他胆子极小,怯怯的、讷讷的, 一次不小心将我放在讲台上的粉笔盒弄翻了,掉落在地的粉笔摔得七零八落,他当 时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 然,他啊的一声号啕大哭,眼泪往手中捧着的空粉笔盒里直掉落。 那啊的一声长哭好响好惨,至今仍在我心头回荡不已…… “嘀嘀嘀——”响起了汽车鸣笛声,只见两辆小车绕着山路爬了上来。一阵烟 尘扬起,转瞬间,小车就停在了公审台前。 我被人们推来搡去身不由己地移动着脚步,耳里听得大家议论纷纷:“瞧,回 锋就是坐这小车被抓走的。”“一点不错,那天闹腾了一个晚上才把他抓住,派出 所的就是坐这车来的。”“回锋这娃有福气呢,小车去,小车回。”“俺宁愿不坐, 也不要这种福气。”“俺偏不,要是死前能坐一回小车,也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