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次回家,马学家一见我就说:“回锋的事,你知道了吗?”“知道了。”回 了这句话,我不知往下该说些什么才好,同情,安慰,抑或对回锋的残暴表示愤懑? 正当我考虑措辞时,马学家又开口了:“那天晚上幸亏我不在家。”“你上哪儿去 了?难道你知道回锋要杀人,就躲起来了?”“不,我不知道,我要知道就好了, 我家三个女人就不会遭罪了。”“你在家会怎样?”“他会先杀了我。”“不见得 吧?”我冷冷地说道,“要是你在家,回锋就没有杀人的胆子了;要是你在家,你 家的三个女人就不会受害了;要是你在家,你会夺了回锋的斧头,他也构不成犯罪 的事实了……”马学家听着,有一种茫然若失之感。分手时,他问我:“你说上面 会怎样处理回锋?”我说:“枪毙。”“该不会判几年徒刑了事吧?”“可能性极 小。”“这可太好了!”“好什么?”“上面派人来调查,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枪毙回锋。”“你不要求,上面也会这么做的。”“这太合我的 心意了,嘿嘿嘿……”他笑眯眯地走开了。 此时,马学家以受害人的身份,站在审判台上,太阳照得他的脸红通通的。 当时,我还问过马学家:“回锋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的家小?”“这个 ……这个……”他支吾着说,“我也搞不太清楚,我想主要是他偷了我家一只公鸡 的缘故。”“偷一只鸡,也不至于杀人呀!”“这个么……这个……我实在搞不太 清楚,他偷鸡被我当场抓住,我怕把事情闹大,还跟他递了一支烟,要他今后莫这 样做。本来也没事了,后来不知怎的,这偷鸡的事传到他父亲耳朵去了,父亲就把 他好好地教训了一顿。再后来,村里开社员大会,有人问起这事,我就在会上说了 几句,要大家谨防回锋偷鸡这样的事情发生。就这,我想就这,回锋迁怒于我,就 报复了。” 回锋为啥要杀人,就这一问题,我问过好多人,回答不一,没有一种说法令我 满意。 “我好后悔,回锋在屋前磨斧子,哧哧哧地响。我问他磨斧子干什么?他说杀 人用的,他说这话时还在笑,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的。要知道他真的去杀人,我就会 夺了他的斧子,就不会出人命案了。”隔壁的马伯对我说。 “回锋喝了酒,在村里喊:”我要杀人,我要杀人呀!‘哪个晓得他就真的杀 了人。早知是真的,咱也拦住他了。“张妈、马小二等一众乡亲这么说。 “那天天刚黑,我在家里喝酒,”儿时的朋友马立本说,“一个人独酌独饮, 喝得正在兴头,回锋跑了进来。你知道,我跟他关系蛮不错的,打牌是一对老搭挡, 百战百胜呢。那天他已喝了酒,一进门又找我要酒喝。我说你都快喝醉了还要喝呀, 他说就是还要喝,要喝个够喝个饱,晓得明天还喝不喝得到。我不给他喝,我怕他 喝得一塌糊涂酒精中毒,他硬要喝,就来抢我的酒瓶。我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 差点儿摔倒,于是就瞪着眼睛骂人:”好哇,狗日的马立本,你好狠的心呀,老子 找你要一点酒喝你都不肯,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他骂着骂着,就歪歪扭扭地 走出去了。哪个晓得他是去杀人的呢?早知道,我该给他酒喝,将他灌个大醉,让 他醉得像个鬼,就不会出事了。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心里就不好受,我好后悔呀! “马立本说着,一拳砸在自己的脑袋上…… 高音喇叭越来越响,全场好静好静。风止了,太阳懒洋洋地照着。我感到全身 发热,看好多人解开衣扣,摘了棉帽,心里痒痒的,但我得忍着。旁边有两个人在 窃窃私语,我凑过去听他们说道:“子弹费都要他父母出?”“是的,原来一颗子 弹费是两元,后来涨到五元,现在十元了。”“连这也涨价?”“狗卵子都涨呢!” ……我看他们的面孔,很熟悉,是邻村的,但我叫不出名字。 这时,台上的回锋身子往旁边一歪,一旁的警察赶紧将手插进他肋下托住,另 一个警察也将手伸了过来。他被两个公安人员一左一右地架着,双目微闭,脸色苍 白,全身没了脊骨,软绵绵的。我曾到县看守所去看他,也是这副模样,且神志不 清,好半天没能认出我来…… “就地枪决!”突然,一声严厉的判决在我耳边轰鸣,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看 见模糊的人群激动万分,呀呀直叫,又开始你推我搡。我还看见了一片脑的森林, 一根根白杨般的脖子。 我被人群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前后左右移动不已……“砰!”我听到了一声沉闷 的枪响。枪响过后,我又恢复了常态。我知道回锋死了,死在一个晴朗的冬日。此 时的他,肯定已经上路了,匆匆赶往那个他并不愿意去的地方…… 我想我也该返程了。到了家门口,不回去看望一下年迈的父母吗?一时间,我 犹豫了。这时,我看见了严大林,他夹着公文包迈着威严的步子正向一辆小车走去。 于是,我不再犹豫,向他走了过去,叫一声“大林”。他一愣,一脚搁在车上,一 脚仍在地下。“你是……”他也没能认出我来。我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不要大 惊小怪。”他接过名片一看,惊喜地叫道:“啊呀,你到底也来啦,没见着你,我 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呢!”我问:“有空位吗?”他道:“现在就走?”“对,现 在就走!”“空位没了,不过可以挤一挤。”“那就挤吧。” 上车了,我情不自禁地摇下车窗,探头向外张望。我一眼就看到了年迈的父母, 两位老人说着什么正朝小车而来,难道他们认出了我不成?是的,不论我怎么装扮, 毕竟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啊!也许,世上真有什么心灵感应,仅凭直感就能在茫茫的 人海中一眼发现自己的至亲骨肉? 正这么想着呢,突然间他们就拐了一个弯,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我的眼前,晃动着两道弯曲而衰老的背影。 车开了,我仍将头伸出窗外。 马家嘴又开始慢慢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