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被抓走的那个晚上,距离现在已经过去近四十年,魏啸林仍然记得清清楚 楚。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屋外寒风时大时小,吃白食的人们心满意足,拎着大包 小裹,消失在夜色和寒风里,留下一片狼藉。最小的孩子走路还不稳,中间那个孩 子实在熬不住,流着眼泪进入了梦乡,因为她没有地方写作业,第二天上学肯定又 要挨批评。最大的孩子一边写作业,一边在心里咒骂那些人,埋怨母亲和父亲。 当时,魏啸林十几岁,正是逆反心理最严重的年龄。他早就看不惯舅舅和姨妈 们的所作所为,他向母亲提出过抗议,招来的却是一顿胖揍,向父亲诉说过自己的 想法,听到的只是几声叹息。 魏啸林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自己的孩子没有哥哥姐姐重要?那 些人像无赖一样,说着廉价、浅薄的恭维话,自己都能听出来,为什么母亲分辨不 出?他已经感觉出父母之间有了矛盾,但矛盾的起因及性质,他判断不出,毕竟他 的年龄太小。 近一年来,父亲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不知他在想 什么。父亲变得苍老了,头上出现了白发。不过,父亲对母亲依然百依百顺,魏啸 林感觉到,父亲有了什么变化,这种变化是内在的、悄悄的、缓慢的,如果不细心 根本感觉不到。 与父亲同床共枕的母亲,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依然爱美、爱买新衣服、爱虚 荣,依然任性、使性子。父亲依然经常遭受母亲的奚落或是抢白,母亲这样做的时 候,一点儿不避讳几个孩子。父亲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魏 啸林年龄最大,又是男孩子,他经常被母亲打骂。 突然,房门被推开了,进来很多人。这个时候,母亲还在试穿新衣服,并让父 亲在一边观看、夸奖。魏家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些穿警服的人走错地方了吧?只 有父亲知道为什么,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低下了头。 父亲被戴上手铐,穿警服的人开始抄家。两个女孩被惊醒了,她们瞪着惊恐的 眼睛不敢啼哭,男孩子显然也被吓坏了,他想挺身而出,他要救出父亲、保护母亲 和妹妹们,可是他动不了,他被吓得失去了知觉,蹲在墙角一动不动。母亲紧紧搂 住两个年幼的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抄家的结果令人失望和惊讶,魏家没有值钱的东西,执法人员只在母亲的衣柜 里翻出很多新衣服。父亲被带走后,母亲晕过去了,两个妹妹趴在母亲的身上放声 大哭。魏啸林没有时间哭,他急忙跑到邻居家,请来了邻居冯大爷和大娘。 母亲虽说在家里任性,邻里关系处得还是不错的,她喜欢与邻居们闲聊,喜欢 尽可能地帮助邻居。所以,魏家出了大祸后,邻居帮忙来了。 母亲病倒后,家里的一切都乱套了。这个时候,舅舅和姨妈们谁也不来了。 冯大娘照顾病人、照料三个孩子,冯大爷四处奔走,打听父亲的消息。渐渐的, 父亲犯罪的原因清楚了。母亲以头撞墙,悔恨得想要自杀,但一切都晚了,谁也无 法挽救父亲。父亲被判刑了。 父亲被判刑后,母亲突然坚强起来。她发誓要将三个孩子抚养成人,要弥补自 己的罪过,要等待父亲出狱,虽然父亲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迈出监狱的大门。 母亲振作起来,边工作,边干家务,以前这些家务活都是父亲干。母亲在儿子 用过的课本里找到一个纸条。纸条是父亲写的,大概意思是自己罪孽深重,肯定要 被判刑的,然后就会被开除公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办?办法在一个本子里。 母亲按纸条上写的,在煤棚里找到一个小笔记本。本子上记得很清楚,父亲偷 出药品和器械后,将这些东西交给母亲的哥哥姐姐,由他们变卖,得到的钱三分之 二归他们所有,另三分之一在自己出事后,交给魏家,作为养育三个孩子的费用。 父亲心非常细,他将每一笔记得很清楚,一笔笔算下来,是个惊人的数目。 母亲拿着小本子如获至宝,她想得很简单,如果将这些钱全部退赔,父亲肯定 能获减刑,可是她想错了。母亲拿着小本子找到哥哥姐姐,可是哥哥姐姐却翻脸不 认账,他们不承认有这回事。母亲第一次跟哥哥姐姐翻脸了,她哭、她骂、她打。 混乱过后,母亲被打得遍体鳞伤,作为重要物证的小本子被哥哥姐姐抢走、销毁了。 母亲回到家,搂着小女儿放声大哭,边哭边骂哥哥姐姐。这一幕,被放学回家 的魏啸林和魏孝华听到了。魏啸林本来就对舅舅姨妈们不满,那一刻小小的孩子眼 睛红了,他操起一把菜刀,去找舅舅姨妈们拼命。 其后果就是菜刀被抢走,魏啸林同母亲一样,被痛打了一顿。 接下来的几十年,孤儿寡母苦熬苦守,母亲的工资不足以养活四口人,她只能 在别人睡觉的时候,承揽一些手工活,通宵为了一角钱、几分钱拼命。那些年,三 个孩子很苦,他们没吃过好东西,更别说穿新衣服了。 母亲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夜以继日地操劳。父亲出事后,从那之后的几十年 里,母亲从不穿新衣服,从不吃好一些的食物。母亲的美丽渐渐消失了,她变成了 一个百病缠身、又老又憔悴的女人。 父亲入狱头几年,很多不怀好意的人盯着母亲,打坏主意,虽然母亲面色苍白 衣着寒酸,但母亲依然漂亮。魏啸林记得很清楚,半夜时分,经常有人敲自己家的 房门或是窗户,这个时候,通宵干活的母亲,被吓得浑身发抖,她不得不推醒儿子。 魏啸林怒目圆睁,手里紧握菜刀,守在母亲的身边。 父亲入狱后的前十年,经常有人给母亲介绍对象,母亲每一次都坚决地拒绝了。 在外人面前、在三个孩子面前,母亲是刚强的,只有到了深夜,想起往事,她才一 个人捂着嘴,低低啜泣、痛苦很长时间。 三个孩子慢慢长大了,母亲的身体也垮下去了。魏啸林参加工作的时候,母亲 下床已经很困难了。母亲的漂亮一去不复返,变成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妪,看上去, 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去寻找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