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怀揣一肚子酒,走进大卖场,为的是寻找一瓶醋,一瓶果醋。 说实话,你十二分不愿意到这种地方来。大卖场,听听吧,凡是有“场”的地 方总有一股子“气”,官场有官气,商场难免有市井之气,一种物理现象罢了。原 来你还挺喜欢大卖场的,特别是和妻子一起来瞎逛,哪怕什么也不买,就像把脚踩 在生活的轨迹上,留下来一个个鲜活的脚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不愿意到 这种大卖场来了。走进这种地方,耳闻市井喧闹,顿生心烦意乱。这种地方,哪是 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呢?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猪小猪落入盘……刚才那一顿,就是烤 乳猪的味道好!那海参和鲍鱼的味道就差了些……回头要敲打大厨老丁几句了,高 薪请来的,得有高水准,如果连你都吃出不满来,很难相信坐席的那些头头脑脑会 满意。谁念盘中餐,顿顿皆辛苦。饭局,累啊! 你从不以为自己是多大的官。无疑,官是要论大小的。就是这大卖场卖瓜,不 还得分个个头儿大小?瓜大惹人爱,瓜小削价卖,遑论为官?部厅局处科,你恐怕 连尾巴梢都摸不着,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招待所长,那还是行政处的人随口叫出来的, 没有红头红腚的任职文件,说明你这个“所长”有市无价。你那单位里的当家人喜 欢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没想到你别的一般,喝酒的功夫却好生了得,不敢说 天下无敌吧,起码方圆二十里地内找不着对手。就这么着,你这个“寸”,就成了 “所长”——单位那个不大的招待所的所长。 单位来的人多,或者说来的官多,只要与单位当家的平级(上级就更不用说了), 当家的都要出来陪同招待。所谓招待,就是请客吃饭;所谓吃饭,就是喝酒斗杯。 单位当家的能喝,可他常有群虎不敌众狼的劣势,也是英雄惺惺相惜,他才看中了 你这个“寸”的“所长”。于是,每到酒桌上耳热酒酣时……比如说昨晚便饭时, 当家的觉着火候差不多了,就扭头直踅摸:老胡呢?老胡哪去了?怎么也不来敬领 导的酒?于是,你就应声出现了,就像恰到火候的一道看家本邦菜。此时的你,要 预先换好西服,打好精心挑选的领带,实际上从你“寸有所长”之后,你几乎天天 要穿西服、打领带了,难怪你老婆都说你像只沐猴而冠的主人公……你有时手上要 抓着手机,有时腰上要扎一条围裙,总之,在日理万机偶然放松一下的大小领导面 前,你此刻犹如辛勤的庖丁,这就是角色了。单位当家的向坐在席上首的大领导介 绍说,这是我们招待所所长老胡,老胡可是一把没底的壶,多少酒倒进那壶嘴儿, 都是深不见底儿。你得像个把酒小僮,亲手为坐上席的大领导倒酒,还不能太满, 满茶浅酒不是?为自己倒酒时,你得杯口溢出,不怕湿了自己手指,喝酒不比分赃, 上下得有规矩。剩下来的事情就简单而世俗了,什么先干为敬、领导随意呀,你还 没成为“寸”以前就出口成章。敬完坐上席的大领导,还有边席、次席的,中小领 导等等,你得转着圈打通关,对所有人表达敬意那是你的本分,也是你的工作。 你常说,喝酒不怕喝出病,倒在桌下也要化作一条桌子腿儿。你的豪气和胆气 培养了你的胃,那就像一把没底儿的酒壶,喝下去的酒都到哪儿去了?难道喝进狗 肚子里了?还是顺着肠胃走一遭,原汁原味地流进了尿池子?这是一个令很多人百 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喝酒没病,不等于你别的没病。最早发现你和以往不同的不是 单位当家的,而是家里当家的,也就是你老婆。有一天早上上班前,她随口问你一 句:晚上还是不回家吃饭?你奇怪地看她一眼,连嘴唇都懒得翻一下。这下轮到你 老婆奇怪了,她紧紧盯着你一言不发,看得你心里直发毛,不由检点起在新的历史 时期中都曾对哪位年轻女性动过的心思……你老婆叹了一口气说,胡啊胡,你真的 越来越像大领导了…… “大领导”那是外人能轻易就“像”的?一句很高的评价,还是绝妙的讽刺? 你内心有所触动,忐忑不安,开始处处对自己留意了,这是你并非真的“大领导” 所保留下来的不多长处。一次,原先处里的小孙来找你,想要些洋酒瓶的软木塞, 小孙的女朋友有这个爱好,喜欢搜集各种洋酒瓶的软木塞。结果,你心不在焉地说, 那破玩意儿被服务员随手乱丢,谁还想着收起来?你三言两语就把小孙打发了,好 像人家想跟你要瓶茅台酒似的。小孙临走前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和脸色真的很不 好看,大有君子装绝交之势。小孙刚走,你就后悔了。多大个事呀?甚至不用你弯 弯腰,难道还比向坐席的大领导敬酒更累吗?你真的讶然发现,老婆的观察力远优 于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你确实沾染了官气。 也难怪,气从场来,官场上嘛,有些官气也难免。问题是,你并非真的是官, 不过是接触大小官员多了,陪着他们喝喝酒,代替单位当家的向他们表达足够的敬 意罢了,怎么会沾染上官气呢?你和别人在一起待得久了,就不再是你自己了。那 话怎么说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包子像个大肉堆。是了,就是这种潜移默化 的接触过程,改变了你,首先是心态变了。 你觉得自己大小也像个领导了。有多大呢?有多小呢?不一定,全看昨晚上陪 谁喝过酒了。 早上起来,头还昏沉沉的,宿醉未醒,你抓起领带就要往脖子上缠,老婆提醒 你:今儿个可是周末,不用上班。于是,你几分沮丧地扔掉领带,好像把自己亲手 扔到了一旁。老婆说,没事去趟大卖场吧,给我买瓶果醋来。 她可真能喝醋,说是果醋养身养颜,瓶装果醋,经年不断,又说坚持数年,必 有好处。她的胃里得有多少碱面子,才能喝下那么多醋啊!果醋也是醋,就像果酒 也是酒一样。从你“寸有所长”后,老婆已很少向你提出什么诉求,你无法推辞。 临出门前,她还在后面喊:千万别忘了,我等着喝呢! 你迈着久已陌生的步调,艰难地走进大卖场。 哦,果醋,果醋也是醋,是不是应当摆在调味品的货架上呢?至少肯定不在卖 酒的地方,果醋不是酒,正像果酒不是醋一样。你都有些被自己绕糊涂了。 忽然,你——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看到了那位领导,那位昨晚还在桌 上与单位当家的换杯把盏的大领导,他仍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就 是多肉的脸部有些发“泡”,特别是眼袋松松垮垮的,带着明显的宿醉痕迹。昨晚 他是真的高兴了,喝得很尽兴,很透明,很舍生忘死。酒喝到这份儿上,外来的大 小领导高兴,单位当家的高兴,你老胡也跟着高兴。人的高兴不高兴,时常就是为 别人预备的啊。 你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大领导来大卖场干什么,两条腿已经下意识地迎了上去。 你努力绽放出一个仍带着酒精度数的微笑,向对方问好致意。大领导却是一愣,嘴 唇嚅动了一下,像是酒风不正的那些滑头在喝假酒、假喝酒。你转瞬便明白了:大 领导把你忘了,或者说他没有认出你来。你在他的记忆中,没来得及“存盘”就关 机,文档的消失就像在空气中挥发的酒精一样,不复存在了。你当然不会尴尬,尴 尬只属于那些自尊强烈的家伙,在这样大的领导面前,奢谈什么自尊,不是自欺欺 人吗。于是,你以更高醇度的微笑,向对方解释你是谁:你是胡啊,一把没底儿的 壶,昨儿个晚上,不还…… 啊,啊啊……那谁啊!大领导醍醐灌顶,翻然醒悟,并伸出手来让你握了握。 他的手又暄又软,分明像把泡久了的酒勺子。你从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中,实在不敢 断定人家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你到底是哪一“胡”(壶)。 这么早,你就来逛超市了?大领导不叫“大卖场”,人家叫“超市”,这就和 你们夫妇有所区别了。你赶紧声明,家里没醋了,让来买瓶醋。不知为什么,你省 略了果醋的“果”,还有更重要的主语,而以“家里”代之。在大领导面前,打诳 语是罪过,以“逛”字而搪塞也是原则错误。 家里今天吃饺子?要么就是拌凉菜?大领导十分自信地判断。醋字前面少个 “果”,竟然一谬千里。没等你有所表示,大领导又说,你们这儿的超市我还摸不 着门路,女式内衣在哪儿卖?我想买个文胸…… 这回你是真的吃惊不小了!